第六十三章 截浪
然而裴液说完这句话,却没有去接马鞭,转身要往回走。
“诶?”谢穿堂茫然。
“我去叫上颜非卿。”裴液认真道。
谢穿堂把马鞭塞进他手里:“上面说不用,只让我叫上你就好。”
便往前走。
裴液瞪眼,跟在后面:“哪个上面?”
谢穿堂沉默一下,偏头:“我还想问你呢有位‘桐君’,你认得吗?”
“嗯?”
两人来到马厩,谢穿堂牵给他一匹极为神俊的马:“昨天我拿到这船的消息,便报给狄大人,当时这船已经离了京畿,狄大人便联系了这位‘桐君’——当夜,这两匹马就送了过来。”
“纯种的麟血,这种马一个时辰能跑四百里。”
裴液看去,他对这种马不是全然陌生,在少陇府时他乘过类似的车辇,知道它们被称为“仙狩子”。但那两匹白马体内稀释的是狴犴之血,风度威重,这两匹则修俊许多,眼角生鳞,四蹄方正,颇有些乘风之意。
“人手上有些紧张,似乎那位‘桐君’说可以叫上你。”谢穿堂翻身上马,将一个厚实的信封递给他,“要我转交给你的。”
裴液接过来,谢穿堂继续道:“我不知另外有什么安排,现下也没有时间给咱们细细谋划,那艘船似乎在前日就得了消息,这两日明显拉满了帆走得飞快,沿途码头一概未停。不论虚实如何,咱们当务之急是先赶上它。”
“哦是这样。”裴液偏头看了看眼前这匹马,确实是匹宝驹,他收下短笺一跃而上,“桐君发话我是信的,既如此,那就暂且真只靠我一只左臂吧。”
从长安城西门出,大道高柳、旷天淡云,一离了繁华的大城,初冬的疏旷就展开在眼前。
形形色色络绎不绝的行人也填充不了秋后大地的空白,高空望去只如星点往蚁穴聚集的蚂蚁。两骑从侧门飞驰而出,沿大道驰了片刻,一道辽阔宽缓的大河就从视野中露出了头。
谢穿堂稍微勒马,两骑划过一个大弧与河并行,侧颊承着河面上吹来的冷凉的风。
“这是沣水主干,漕渠西出便是汇入这条河。”谢穿堂放大些声音,“再往前这条河会并入渭水,而沿着渭水走到尽头,就是黄河了。”
裴液抬眸望去,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所谓京畿之地,河边村镇,河上舟楫,朝阳正驱尽了晨雾,把河面照得水波明亮。
“这两日有雨无风,那船正走得慢,前日方过了风陵渡。我们急驰一日,应能在今夜明晨之间赶上。”
裴液点点头,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俯下身子,再次催了催马匹。这马颇有些傲烈,若非黑猫在肩,骑起来恐怕会有些累人。
沿沣水疾驰了小半个时辰,一条流淌更平缓、水面更开阔的大河就映入眼帘,渭水,千百年来牵系着长安的生命,而驰过了整条渭水,万里黄河就铺开在眼前,遥远的天子城就彻底被他们抛在背后了。
午后两人在一处小渡口落脚吃了碗面,就着面汤,裴液打开了这封明显来自许绰的信。
里面是一张信纸,以及另一枚小些的信封。
“本不应扰你静休的,但毕竟百事无常,不怕被你知道我也并非算无遗策。
船底私运之事有些出乎意料,但在其他地方似乎又忽然连上了一些我并未想过的线头总之此事颇为关键,想来还是请你再走一趟,把这艘船拦下查清,将线索带回来。狄九说谢穿堂身手高明,临危机变,可堪倚重,你和她搭档便是。
脉境之内你们自行应对,不必担心玄门,此行危险应当不大,却是须得有你,我也放心些。
已寻仙人台急索了些资料,附于此页。
许。”
裴液斜眼看着信纸喝完了最后面汤,收起来拿布抹了抹嘴。
对面谢穿堂已重新佩刀,抬眼看过来。
“这艘船竟然不是官船,也不是太平漕的船。”裴液排出几文钱在桌上。
谢穿堂拧了下眉,裴液却合上资料,若有所思。
若非本就以“燕王府”为目标,从牢狱到鲤馆到太平漕再到现在,这三个字确实几乎从整件事情中隐身。鲤馆上面是太平漕,太平漕上面是幻楼和鱼嗣诚,他们才是如今摆在正面的敌人。
哪怕到了现在,这艘船仍然不是太平漕帮直接控制,燕王府是把一切利益和权力交付,也就因此隐去了身形。在这庞大利益网的遮掩之下,不知推进着什么事情。
但幸好,自己现在追索的就是这条下面的线。
“那是?”谢穿堂看他。
“行驶这艘船的东家,唤作‘沣水坞’”
“沣水坞行船!敬请避让!”
天光熹微之中一声叫喊,惊动了渡口的狗驴马牛,晨渡的行客立在船头偏头看去,晨雾薄薄的江面上,一座高大的船影从江心驶了过来。
“开恁早的船,这做大买卖的也嫌赚不够嘞”艄公沙着嗓子嘀咕一句,拿桨一旋,篷船滴溜溜转过个半圈儿,便往回让开了江心。
渡客回过头却急了:“诶,这加把劲儿不就过去了吗?”
“他这大东西开过来,咱过去了也得遭吸回来。”艄公不紧不慢地往回杵着桨,语声也慢悠悠的,“人一活好几十年呢,着那急干啥呀。”
杨家渡是黄河边上不大不小的一处渡口,打鱼种田招待行客,支撑着几千人的生计,晨时有早起的行客,自然也就有早起的艄公。大船的启动总要费时些,这里上下都不着城镇,这个时辰倒确实鲜少有这样的船经过。
艄公打桨回来,瞧见岸边的面摊也正滚沸了第一锅水,把一笊面送了下去,白腾腾的热气冲入冷暗的空中。
“不是我着急你离近点儿又没什么的!”
渡客原来年纪不大,摘了斗笠恐怕还是个少年,一身粗布衣裳,一双泥底长靴,下半张脸上还有淡淡的麻点,人虽是渡河,眼睛却不看着对岸,而是抿着唇盯着薄雾里驶来的大船,表情说不清是焦躁还是忐忑。
“擦着就破,磕着就沉呐。”艄公悠悠道,“那都是大帮派,三百里的沣水,一十七处船坞全是人家当家万一误会就要命了——我瞧你也背个剑,知不知道这江湖上的事情?”
“江湖上天天都是事情。”
“不错,这九成的事情啊,都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听说近日这沣水坞全帮上下都绷着劲儿呢,这种时候,就得躲得远远儿的”老艄公恍如不闻,念叨着拿桨一杵,船便又往岸边飘了一截。
渡客一把握住他桨:“哎呀行了!别往后了!”
老艄公一惊,狐疑地看着他焦躁的表情,偏头看了看驶来的大船:“少侠你想干嘛?”
“什么干嘛。”渡客连忙松开,压了压斗笠,“那个我给你二两银子罢了,你这船先借我开开。”
老艄公更惊:“少侠,你快下去吧,这趟生意我双倍退你。”
那船开得越发近了,高如建在河上的大楼。牛少仪偏头看去,这时候有些理解为什么要离得这般远了,甚至那庞然阴影投落下来时,他下意识想将艄公再往岸边催催。
离得近了,昏色中隐见那船头立着一道高大的人影,衣襟猎猎,把一柄宽大的刀立在身边。
牛少仪心脏顿时一攥,身体已控制不住地僵硬起来。
河上黑云陈刃重。
他其实听说过沣水坞的名号,艄公说它是江湖大帮,确然不假,但又并非那么简单。它是一半水上镖局、一半南北商会,而这样天子城脚下的大帮,又总有些上面的勾连,甚至根本就是受人掌控。其中深浅,外人难知。
而陈刃重是立在台前的人物,在这五百里水系中也叫得响名号。只要在沣水上讨生活,就总得认得这个立刀的身影,他每年有十个月以上是在水面上度过,跟随“南金风”的航路南来北往,乃是坞主真正的心腹。
对于游荡长安街巷间的两位少年来讲,这是绝对危险的庞然大物。
他们绝不应带着孱弱的身体、怀着柄破匕来接近这样真正的江湖绿林但谁让他和小张是兄弟呢。
牛少仪望着越发靠近的大船,手心攥着汗,目光不停在它驶过的水面上逡巡着,希冀着忽然冒出来一颗脑袋。
然而老艄公在旁边不停驱赶着,河心的巨船越来越近,约好的时间明明已经过去半刻了。
也就是在这时,两道清脆的蹄声敲破了石路的宁静。
两匹神俊美丽的马从雾色中驰了出来,一位面色俊冷的捕服女子,黑眉黑瞳;一位更年轻些的少年,带一柄用布缠起的单剑,肩上稳稳卧一只黑猫。
河心处,高墙般的巨大船身正在缓缓驶过。
女子偏头看了看,目光停在小舟上:“老丈,劳搭船往江心走些。”
少年翻身下马,将两匹马就那样随意地系在湖边树上,老艄公尚未应声,其人已往河心看了看。然后在牛少仪惊愕的目光中,这神鹰按剑如一只鸿雁般飞起,身姿在空中轻轻一转,几十丈的水面已一掠而过,如一片风中纸鸢,展开衣襟径直落上了那“南金风”的甲板。
牛少仪看见船头的陈刃重猛地拧头,大刀也朝那少年偏斜。而与此同时小舟轻轻一响,那女子已立在了船篷之上,抬手举令,清声传遍江上:“京兆府捕官谢穿堂,现受命稽查你船,即刻降帆受询!”
然后她低头示意了艄公一眼,老人这时嘴仿佛被黏上了,一句俏皮话也没有,拿桨奋力一撑,船便向河心而去。
片刻后距离差不多了,女子便也一跃而起,轻巧地落上了这艘大船的甲板。
而随着这两个米粒大的身影落上去,这艘大船竟然真的缓缓落下了帆,速度开始慢了下来。
而在这时候的岸边,一道灰衣的身影从寥寥无人的街上走了过来,走向了旁边白汽蒸腾的面摊。
他姿态挺拔,背上背着一柄修长的剑,靴子沾着泥,衣摆带着晨露,头上戴着斗笠,只露出棱角清晰的下巴。像个冬日河边的寻常过客。
“大婶,劳一碗肉汤面。”呼出的白气在空中一升即散,他解下长剑“当啷”一声扔在桌上,撩起衣摆坐上冰凉的凳面,成了它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身后的河面上,船头那道高大立刀的身影也消失了,昏色中这座本就没什么灯火的大船有些令人心悸的寂静,不知里面发生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