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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荒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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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衙的大狱竟然宽松很多。

    裴液倚在这间同样昏暗的牢房中,铁铸栅栏上毛糙坑洼,上面的斑驳不知是锈迹还是旧血,裴液扭了扭屁股,破烂的草席给臀部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温柔。

    实在是饱经硌磨了。

    固然还是十足对待重犯的待遇,但这里真不是仙人台封印魔头或怪物的手段。

    首先是不再寂冷,牢房离地面近了,身上暖和不少;其次也没那么多怪异神奇的手段,送进肚子里的怪火、绘在身上的纹路全都不见;再次这里竟然有人。

    再不是被埋入地心般的孤独,左、右、廊道对面,都有其他监牢。虽然也是昏暗牢固、禁制重重,阴森可怖的气氛弥漫四周,但里面毕竟真的关着其他人。

    裴液安静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忽然一抬眸,监牢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

    这里给的光线同样堪称奢侈,裴液不太费力地辨认出那正是那位将自己押来的寺丞,带着几个公人,应当是刚刚交付了调取公文,便反身下牢来找自己。

    这袭深绿官袍立在牢外望着他,却没有急着进门,每个人都先在牢外解下了自己的佩剑,交由一人带去了东廊,而后这位寺丞才抬手推门,四人带着笔卷走了进来。

    于是裴液同样看清了他的面目,眉眼深邃,鹰鼻高挺,两条眉毛直而沉。他年纪想来未过三十,在神京这样的地方走到这样的位置,绝对是罕有的俊才。

    “姓名?”目光一寸寸在裴液身上扫过,他沉声问道。

    “裴液。”

    “出身?”

    “农家。”

    “师承?”

    “没有。”

    “你为什么刺杀少陇都督?”

    “想杀。”

    “怎么杀的?”

    “”

    盘问,回答,旁边的文书沙沙记着,实际上裴液忽然发现,案发这么多天,这竟然是他第一次接受查问。

    另两位公职检查着他的身体,把各类基本的信息记下,当到得身高一项时,裴液见他们量出来数字多出半寸,正想纠正时,才恍然意识到是两个月来,自己又已长高了。

    在这时意识到这点令他同时有些高兴和伤感,面前的询问依然持续着,都是些十分基本的信息,这些人盯着他,连肖像都是现画,显然正如刚刚在仙人台时所说,案卷还没有移交给他们。

    审问进行了足足两个时辰,裴液能说的几乎全说了,这位寺丞显然也意外他的配合,表情缓和了许多。

    只是他的身体一直没有松懈,纵然面前之人早已体虚无气,几个公人的站位仍然如临大敌,两个时辰不曾露出一丝破绽。

    当记录完毕,寺丞一点点翻着这份新墨湿润的记录,良久道:“逻辑都通顺,只有两点有疑,其一动机,其二能力,这两条太像话本,还要再核查。”

    裴液忽然抬起头,这个小动作令所有人身体一凝。

    但没有后续了,少年只是微哑道:“这位大人,仙人台处我终身羁押,不知三司打算怎么判?”

    寺丞沉默一下:“三司不是仙人台这样的自专衙门,断案自然秉公依法。如今证据尚薄,暂待明日仙人台案卷送来,再定你实罪。”

    “唔。”

    秉公定罪自己这样的犯人会是什么罪呢?

    裴液即便没有读过大唐律,也清楚不会有死罪之外的第二种可能。

    除非仙人台的案卷有什么转机可事实俱在,两百双眼睛目睹,一份案卷还真能帮自己脱罪不成?

    何况裴液此时也隐约明白,两方虽有争执,但并非对抗,它们办的仍然是同一个案子。和江湖上的厮杀相比,这是种更隐秘的你来我往,他暂时也理不清楚,无声一叹,望着墙壁没再说话。

    寺丞合卷起身,要离开前却又再次垂视着他:“你真的杀了少陇都督?”

    裴液抬起头:“嗯。”

    “”

    寺丞蹙着眉,抿唇缓缓转身。

    却又被身后微哑的声音叫住:“大人。”

    “嗯?”

    “三司这样秉公的衙门想来不克扣吃喝?”

    “”

    这地方果然有人情味儿得多,一兜黍饭很快送了进来,只是用荷叶折成的容器,也没给箸子,食物本身倒很干净,裴液狼狈地吞完,感觉身体回复了些血气。

    他确实本来就有一副好筋骨。

    “喂,你是犯了什么事,这么大阵仗?”恢复了昏暗安静的重牢里,一道声音从斜对面的监牢响起。

    发声之人很消瘦,相貌有些阴暗,裴液注意到他腕上也有同样压制真气的法器,但显然旧了,像是这里的老住户。

    裴液收回目光,箕坐倚在墙上:“杀人。”

    那人发出鬼一样的笑:“在这儿的谁没过杀人?你杀的什么人?”

    “都督。”

    牢中一静,而后响起几道稀拉短促的笑。

    裴液借着这些声音望去,大约能瞧清的就是周围五间监牢,除了左斜角阴暗枯瘦之人已明外,右斜角是位青衣的女子,一腿伸直、一腿屈起,那是习过武的身姿,却不像江湖人,而和刚刚那位寺丞的肃正有些像。

    自己左隔壁却是一位免冠散发之人,他手上没有禁锢真气的法器,因为这人根本没有修为,实际上他身上没有丝毫习武的痕迹,镣铐已在手腕磨出几层血痂。裴液认得他脏破袍子的款式,和博望时见过的那些书院士子类似。

    他是这几人里状况最差的,但刚刚正是他抬起头来看着裴液,咧开发白的嘴唇笑得最不掩饰。

    “我没杀过”这时他低声咳着,虚弱回答。

    最后一位是裴液右隔壁的遒劲汉子,这是唯一一位除了禁锢法器外,还和裴液一样带了脚镣、颈间也扣着铁环的重犯。

    刚刚他低声发笑时,更远地方的笑声都忽然截断。

    裴液大约明白过来,在这里的地位似乎和禁锢的规格挂钩,他这时感到很多道目光朝自己望来,显然因为这套禁锢双手的刑具于这重牢里也是第一次出现。

    这倒也是新奇的体验,那枯瘦之人向虚弱书生嘿了一声:“你们这些人,说话便是杀人,也没甚差别。”

    书生怔:“那倒也是。”

    裴液依然看着隔壁的汉子:“这位大哥呢?是怎么进来?”

    这汉子偏眸看了他一眼,低笑一声:“我也是杀官。不过和你不能比,宰了两个七品芝麻而已。”

    裴液呵呵一笑,又看向那青衣女子:“这位姑娘呢?”

    “查案。”

    好几人都扭头看去,仿佛这女子是第一次开口。

    裴液有些惊讶:“查案?”

    女子抬起头来,露出张白而英气的面容,低冷道:“查幻楼。”

    裴液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但重牢中霎时全都安静了。

    一时无人言语,冰冷的气氛在周围弥漫,这个话题就此结束,诸人有一言没一语地开始聊起其他事情。

    犯人们惊讶这位散发锢手的奇异少年竟然有些健谈,而裴液也确实好多天没见过能交谈的正常人了——当然他不觉得自己不正常,也就没觉得这里的人怪异。

    散发士子名叫文在兹,汉子叫边重锋,青衣女子叫谢穿堂,枯瘦之人最后自称余化,是因盗窃未遂入狱。

    这时候裴液喜欢南衙大牢多过了仙人台,正因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丢命的罪名,有人说话才更好过孤身一人。

    这里原来一共也只十多间牢房,显然南衙不会把所有的重犯关在一处,牢狱建造之时应是分为一个个小单元。

    裴液倚在墙上,微笑听着其他犯人之间的谈论、争吵、嘲讽,已渐渐适应了变得笨拙的身躯,手指也不再尝试探求微小的活动空间,接受了随时间而来的僵痛。

    反正在牢里,大家都是废人,谁也不必笑谁狼狈。

    直到上面又传来一列脚步,其中一道十分沉重,配着脚镣拖地的声音。

    话语停下了,好多人都偏头看去,这样的地方平日能来一个新人都是新鲜事,今日难道竟有两位?

    很快来人显出身形,阴影投射在廊道里,却令所有人都僵住了呼吸。

    四位陌生公人在他身后押着。

    赤裸的、铜铁般的胸膛,虬结如木的浓密枯发,兽类般暗黄的瞳孔,以及高出裴液足足一个头的高大身躯。

    他带着足足大了一号的枷锁,脚上的铁镣也比他们粗了一圈。

    荒人。

    裴液曾在话本中见过对他们的描述,也听说过战事久息,这些年来长安也已可见荒人的身影,但他只曾在薪苍见过一次这世界上的异族。

    一种最原始的危险令他竖起了毛发,那来自于生命的本能。

    据说这个种族在山海风雨之中长大,遵循的不是社会而是自然,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徒手搏虎,黄瞳望向的每个生灵都可以成为猎物。

    在曾经的战事中,大唐常以一名重骑来对标一名荒人。

    公人们打开裴液对面的空牢,将荒人放进去,合上了牢门。

    就此离开。

    裴液正是从这时感到了难以消散的危险。

    纵然修为不在,这种敏锐的直感却无从剥夺,明明隔着两层铁栏,对面那小山般盘坐的荒人却依然带给他难以言喻的压迫。

    裴液下意识动了下手指,还是被僵直地箍死,令他心中不安又浓了些。

    这感觉本不该产生的,它没有来由、也没有理由,既然身处这里,大家都是一样的砧板鱼肉,镣铐在身,铁窗阻隔,即便是体魄如兽的异族,也不该带给他如此针扎般的心悸。

    裴液拧紧了眉头,忽然发现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是他一个——刚刚还语声四起的大牢,此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裴液看到了边重锋和文在兹面上的些许迷惑,似乎异族案犯并不多见,所有人的呼吸都越来越低,心跳却越来越快,许多道目光投在这荒人身上,然而他只是垂头盘坐着,冷酷的面庞一动不动。

    这样怪异的气氛持续了大约一两个时辰。

    禁锢重犯的深牢,只有不容人逃出的重重封禁,绝没有供人询问的文书,犯人们只有各自把疑惑埋起。

    荒人始终一动不动,有些人渐渐迟钝了,越来越多的人打起了哈欠,原来已是夤夜裴液蹙着眉,也开始努力适应这份心悸,他调整了下倚靠的姿势,阖上眼眸打算小憩片刻。

    就在这时听到铁链猛地一哗。

    裴液立时睁眼转头,只见斜对面的牢房里,谢穿堂骤然挺直了身体,昏暗的烛火下,那张英气的脸死死盯住了旁边一墙之隔的荒人。

    然而那荒人依然只是盘坐着,裴液一怔正要询问,自己也忽然僵住了。

    因为他也听到了那沉重怪异的鼻息。

    从荒人的吐息中传来,由细到粗,而后越来越重他旁边的谢穿堂率先听见,然后就是裴液。

    下一刻边重锋也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不对”谢穿堂嗓音有些干涩地发出了两个时辰来的第一道语声。

    当然不对了,那已绝对不只是呼吸,两条云气般的白练从鼻腔喷出,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中,这名荒人低着头缓缓站起,双手握拳手枷发出了断裂般的哀鸣。

    牢狱中的安静怪异得吓人,忽然谢穿堂猛地扑到了牢门上,用手铐奋力“哐哐”砸着铁栏:“不对!来人!来人!!”

    不知这样的呼喊外面有没有人能听见,总之整座牢狱骤然纷乱了,无论他们曾如何在狱外搅弄风云,如今每个人都身带枷锁、虚弱无力裴液安静地看着对面那具可怖的躯体撕纸般捋去手上的枷锁,寒意一点点裹住心脏。

    他终于知道那怪异的心悸从何而来了,这名荒人的经脉树根本就没有封死。

    鸡仔的窝里混入了一只恶枭。

    谢穿堂越发拼命地砸着铁栏,竭力嘶喊:“来人!!快他妈来人啊!!”

    然而裴液知道她什么人都喊不出来了这当然不是偶然的疏忽,这是冷酷的预谋。

    他用手枷撑着地站起身来,视野中,那荒人正两手握住铁栏,奋力一扯,铸铁便被扭如死蛇地卸下。

    而后那双暗黄的眸子缓缓抬起,里面亮起一点疯狂的猩红,冰冷地朝他投射了过来。

    裴液再也不必猜测自己是否是不被任何人知晓地押送入京了,外面激起的风云如今已倾覆进了这里,在自己入京的第一天,有人就已促成了三司、备好了令书,将自己强行调入南衙重狱的第一个夜晚,就送来了这名准备好的荒人。

    他喉间忽然发出鬼怪般的嘶吼,瞳子全被红色浸染,抬臂向旁边喊叫的监牢一甩,带起的铁枷就将铁栏撞得全然扭曲。谢穿堂已反应极快地仰倒,还是被断裂的木块击中腹部,瘫倒在地。

    然后荒人炮弹般向前一撞,砸在了裴液的牢门之上,铁栏石墙在这具躯体前轰然断裂扭曲,连带着两边牢墙都崩裂倾塌。

    荒人如扯去枯枝般将铁门扔到一边,兽眸盯死了面前僵硬又脆弱的少年。

    旁边是边重锋咬牙的怒吼:“操他妈的!!这是头荒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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