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主第八章
午时末,皇宫玄武门宫墙之上,站了一排的人。为首的身着明黄锦袍的便是大邺当朝皇帝元烨。
小皇帝如今才登基两年,十分年轻。但俊朗眉眼之间身居高位者的内敛并着凌厉之色丝毫不逊,很能镇的住人。不过到底也才二十出头,虽然早已经习惯于喜怒不形于色,背在身后掩在袖子里来回动个不停的手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略显激动的心情。
元煜站在他身边,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兼好友,这一点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元煜凑近了些,忍着笑意道:“昨日是谁说的来着,拖到今日才知道回来,还不如不回来了。怎么我觉得这话似乎有些口不对心呢?”
元烨眉毛几不可察的微微跳了一下,偏头白了他一眼。
元煜回身,扇子一开,语气带着些抱怨:“我估摸着还得有一会儿呢,听说今日城里百姓也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大街上人可多着呢,也不知道皇上您派去的人接到没有。”
话是这么说,元煜心里其实也挺着急的。
他们三人自小玩在一处,感情胜似兄弟,只可惜后来发生的事太过复杂,等一切好起来后景却又无故失踪了,这一失踪,就失踪了四年,直到一个月前他才又收到了景浔的消息。
如今能再聚在一起,他心中的激动比起元烨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否则也不会天还没亮就进了宫,催着皇帝陛下去接人。
元煜摇了摇扇子,见长街那头始终没有人来,正准备将方才的提议化作现实,眼角却忽然看见另一条小路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在元烨派去的乔装护卫的护送下,不紧不慢的朝着这边驶来。
紧接着,元烨和众官员也注意到了那边,原本安静站着的众人中响起了窃窃私语声,开始渐渐骚动起来。
元烨与元煜对视一眼,看着那辆马车缓缓停在宫门口,坐在马车驭位上的人率先下车,摘下斗笠,露出沈遇的脸后,两人便不再怀疑,元烨方才还没什么表情的脸也不由带上了一丝喜色,转身带着众人下了城门。
景浔下了马车,见元烨与元煜走过来,嘴角也带上了微微笑意,伸手将自己头上的斗笠取了下来,清逸如水墨画一般的面容在阳光的照射下,竟然显得有几分不真实。
待元烨走近,景浔俯身正要行礼,却被元烨抢先一步扶起,还没来的及说话,紧接着肩膀上就挨元煜了一拳。
“好啊你个臭小子,这么些年都跑哪儿……”
元煜说到一半,却在看清景浔的脸时忽地停了下来。
其他人或许看不出来,但皇家子弟大多习武,他们三人更是从小练到大,武艺数一数二。时间久了,便能多少从面相上看出练武之人的身体状况,再加上他们对彼此熟悉,元煜几乎一眼就看出景浔的唇色白的有些不太正常。
元煜能看出来,元烨自然也不例外。
“你怎么了?受伤了?”元烨看着他问道。
景浔早知道他们会看出来,也不遮掩,淡淡道:“说来话长。”
元煜原本一肚子要兴师问罪的话此时都咽回了肚子里,道:“那你这几年……”
“自然是去疗伤去了,”景浔接道:“当时情况紧急,我这伤疗养的地方又讲究的很,这才没能传信回来。”
“原来如此。”元烨恍然,道:“那如今可是大好了?”
景浔眸光暗了暗,转瞬即逝,笑道:“自然,否则如何能回来。只是余劲未消,还得再休养一阵子。”
元烨与元煜同时松了口气,随之又有些动气。
元煜语气微愠:“那你为何不早与我们说?再不济也得报个平安信,怎么也不该毫无音信,这笔账我可记着了。”
景浔忙拱手行了个礼,“行行行,我的错,我认罚。”
元煜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元烨眉宇舒展,笑着拍了拍景浔的肩膀:“行了,回来就好,都别在这说话了,朕已经在宫里摆好了庆功宴,咱们桌上慢慢聊。”
接风宴设在晏清殿,文武百官见过景浔的或者没见过的基本全都到了,不论心底如何想,面上毫无例外都是一派奉承之色。
景浔在邺朝是以年少英才闻名,六岁进国子监与皇子世子一同习文学武时便显现出了惊人的聪慧和根骨,再加上他那出众的外貌,到十四岁开始入军营担任职务时,任谁见了都得连夸带叹。
后来先皇病重,朝中动荡,邻国月国又借此机会来掺和一脚,乘人之危突然入侵。正值内忧外患之际,如今的镇国将军当时的骠骑将军晋将军请假出征,而副将军则落到了当时谁都没有想到的景浔身上。
要知道在战场上,主将上场的机会远没有副将多,尤其是联合作战时,基本拥有相同的权力,将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给了当时才刚满十六的景浔,众官简直怀疑先皇当时已经病糊涂了,或者如今的皇上,当时负责监国的二皇子脑子出了问题。
可是惊归惊,圣旨已下,无法转圜,众官就这么摇着头看着一长一小出了征。可没想到的更令他们吃惊的还在后面,短短两个月之后,便传来了景浔带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夺幽州十三城的消息。这一下众人不仅惊掉了下巴,景浔这个名字也彻底地震惊了朝野。
与月国的战争持续了大半年,结束的差不多的时候朝中也基本稳定了下来,就在众官期待地准备这位归朝的新贵的时候,却又传来了景浔无故失踪的消息。皇上大惊,让晋将军带着全部兵力寻找,可惜并无所获。
当时大部分人都认为景浔大概率已经不在人世了,心里都暗暗惋惜。
邺朝以亲为尊,原本异性王就很少,都是功勋之臣,如今也就剩乾王府了。按邺朝的规矩,异性王身故后,就算有世子,若无大功,也是无法承袭爵位的,顶多给个不大不小的职位。乾王已经年老,本以为身故后,乾王府就该没落了,没想到小世子如此争气。有了这一大功,勋爵与荣耀只会更胜从前。
这么好的一个新秀就这样没了,小乾王这些功勋赏赐怕是要让乾王府的旁支坐享其成,真是可惜了。
不过他们的料想并没有成真,因为皇上发了话,这个王位及荣耀只属于景浔,他没回来便先留着,等回了朝再赏。
新皇与这位浔世子关系好大家也都知道,都以为这是皇上铭记他的一种方式。
没想到四年后,这人居然真的回来了。
宴席上,众官你来我往,面上带着笑意,眼睛都无一例外地放在景浔身上。
一大半从当年的事一路经历过来的官员,看着如今与以往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大不相同,清瘦修长满身内敛沉静的如利剑入鞘的男子,心中很是感慨。
另外一部分近几年才升上来并未见过景浔的官员则是惊奇中还带着些怀疑。眼前这个高瘦的文弱书生似的少年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在战场上驰骋杀敌的,若那事迹的确为真,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除了这两部分之外,还有一小部分人想的则是完全不同,面上都是统一的官腔微笑,时不时看向景浔的眼神却偶尔显露出些若有若无的敌意。
景浔始终云淡风轻,谁来奉承他都巧妙送回,对于那些打量探寻的眼神也直接自动忽视,着实将冷淡之风发扬到了极致。到后来这些官员也知道了这位浔世子不大好亲近,也就不凑上来说话了。景浔乐见其成,甚至还时不时把玩着杯子出会儿神,因为他的接风宴就他像个局外人。
倒是元烨今日是真的很高兴,几番下来少有的喝到有些微醺,元煜喝的更醉,景浔因为身体的原因自始至终以茶代酒,还要好些。
宴会直到申时末才将将结束,元烨意犹未尽,干脆将景浔留在了宫里,宴席散了之后,三个人转移到了偏殿,续起了场子。
没了其他人在场,三个人面上的神情都更加真实。
元烨喝了一口酒,停了一会儿对着景浔道:“你失踪后没两年,伯父的身子渐渐就不大好了,朕便做主将伯父和乾王妃送往江州颐养天年,据说过的还不错,你抽空可还去看看?”
元烨口中的伯父便是乾王景越,乾王妃是乾王的续弦,也是景浔的继母。
听到这两个名字,景浔的面色毫无波动,语气依然淡淡:“不了,父亲过的好便好,我就不去打扰他们了。”
元烨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重重叹了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狠狠灌了一口酒,酒杯落下的瞬间,元烨的眼睛竟然有些微微发红。
“阿浔。”元烨低声道,语气不再是君臣之间的客气疏离,真诚中甚至带了一丝哽咽:“对不住。其实早该说的,可惜拖到了现在。”
景浔摇了摇头:“一切都是臣自己的选择,皇上不必自责。为君臣者,理应卫国守疆,况且皇上也答应了臣的要求,不是么?”
元烨看着景浔的眼神,知道他并非口不对心,心里愧疚缓解了些。事情已经发生,多说无用,元烨转移话题道:“这几年你虽然不在朝中,但是该给你的赏赐和位置都给你留着呢,曾经朕还以为估计得留一辈子了,还好你回来了。乾王府朕已经派人去打扫了,封王的圣旨早已经拟好,明日便可昭告天下。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朕都给你加进去。”
听到最后一句,景浔眸光微微动了一下。
赏赐或是权力地位,其实都不重要,他最想要的不过就一个,只不过……
“多谢皇上。”景浔起身,行了一礼,道:“不过既然都已经延迟了四年了,那再多延迟一段时间也无妨,不如等过二个月臣及冠后再宣旨吧。且臣如今是皇上的臣子,乾字毕竟是父亲的封号,臣斗胆请皇上费神更换一个。”
元烨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笑道:“也好,那便依你所言。既如此,这段时间朕就再帮你把乾王府好好修葺改换一番,也省的换地方了,你觉得可行?”
景浔只有这两个要求,其他的都无所谓,躬身道:“多谢皇上。”
元烨点点头,脸上带上了些笑意。
“那这几天你就先在宫里住着吧,”元烨指了指喝的迷糊的元煜,“你也留下,你们以前住过的莘华殿偏殿也都空着呢,正好咱们可以一起叙叙旧。”
元煜喝的最多,本来就有些迷迷糊糊,听着这两个人说着以前那些沉重的事也不想掺和,自顾自地又灌了几杯,现在脸都有些红了。
听到元烨的点名,元煜抬起头,察觉到气氛不再压抑,一张口就说了大实话。
“我说皇上表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什么叙叙旧,你这分明就是找借口躲太后娘娘呢。听说太后娘娘本来安排后天举办赏花宴,邀请各官员世家小姐来宫里玩儿,就是在给你选妃呢,你就是怕太后让你去,所以才拉我们给你挡的吧?”
猝不及防被看穿了小心思,元烨一噎,看着元煜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恨不得给他来一巴掌。让他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说上一大堆。
景浔低头闷笑两声,开口打了圆场:“看煜世子这样子估计也走不了路了,既然皇上要留,那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翌日,萧灼比平时晚了半个时辰才从床上爬了起来。
昨日在醉仙楼吃过饭后,她看着窗外熙攘的人群,忽然也对那位乾王世子起了些兴趣,便没急着走。
可惜等了快一个时辰,却只等到了人已经从另一条路进了宫的消息。虽然对百姓来说是失望的,但也因此街上的人少了大半,让萧灼得以好好的逛了逛她向往已久的珍宝阁。
逛的是真的开心,累也是真的累。回府后,萧灼只来得及将买的东西往梳妆台上一放便匆匆沐浴躺上了床,一觉睡到了第二日早上。
懒懒的伸了个懒腰,萧灼看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神清气爽地起身下床,净面洗漱,坐到梳妆台前兴致勃勃地开始摆弄昨天买的那一堆东西。
女孩儿家,没有不喜欢胭脂水粉和珠玉首饰的,萧灼也不例外。第一次进珍宝阁和胭脂坊就几乎把店里最新颖的样式买了个遍。
萧灼端详着手里的一只坠着流苏的青玉步摇,放在阳光底下细细的瞧着里面流转的莹润光泽,满意地笑了笑。
她的首饰基本都是娘亲给她准备的,品类质地自不必说,有一些甚至还是宫里赏下来的,也算是见多了好东西。
原本进珍宝阁也就是玩玩儿,没想到里头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比侯府里差,种类齐全,花样繁多,怪不得她都想买。
萧灼欣赏够了,对身后正在替她梳头的惜言道:“惜言,你待会帮我找个精致些的簪盒来,把这支步摇放起来。”
惜言探头看了一眼道:“这步摇真好看,姑娘可是要送人?”
萧灼点头“嗯”了一声,道:“我准备送给赵小姐,你看是不是很适合她?”
赵攸宁算是她能出府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而且前天还主动帮她,她很是珍惜这份友情,昨日这个簪子她就是为了送给赵攸宁才买的。
惜言手上动作不停,似乎有些意外:“原来是要送给赵小姐,奴婢还以为是要给二姑娘呢。”
听到这句话,萧灼手上动作顿了顿,笑意也淡了些。
从铜镜中看到萧灼的脸色变了,惜言也蓦地住了声,忐忑道:“怎么了,可是奴婢说错话了?”
也怨不得惜言会这么说,以前她与萧妩戴相同的首饰或者互赠一样的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惜言不知道这两天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当然会这么认为。
不过萧灼也就黯然了一瞬,便又恢复了笑容拿起另一只玉簪,边看边道:“惜言,你觉得二姐姐对我好么?”
惜言想了一会儿,道:“姑娘可是要听实话?”
萧灼眯了眯眼,故作凶恶:“怎么,你还想说假话骗我?”
萧灼夸张表情将惜言逗的一笑,绷着的脸放松下来,认真道:“其实若是以前,奴婢是真的觉得二姑娘与姑娘感情真的很好。可是自从大夫人去世后,二姑娘待小姐看着没什么不同,奴婢却总是觉着不对劲。以前宋妈妈就总是告诫我们,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府里的关系算是简单的了,但是平衡一旦被打破,人心是很难经得住考验的。以前奴婢不大懂,但最近一段时间,就连奴婢偶尔都能看出二夫人逐渐有些越矩的举动,似乎渐渐能明白意思了。”
说到这儿,惜言停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其实奴婢觉得,二夫人可能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温和无所求。还有二姑娘,那天在临水榭,奴婢就站在您身边,二姑娘的举动奴婢看的清楚。二姑娘那一摔,奴婢总觉得半真半假,若不是二姑娘最后自己落入了水中,奴婢都要以为是二姑娘故意要推您入水的呢……”
惜言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见萧灼低着头不说话,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些都是奴婢无根据的猜测,是奴婢口无遮拦,姑娘尽可罚奴婢便是,莫要生气。”
萧灼被她忽然的下跪认错惊回了神,忙起身将人扶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惜言被萧灼扶了起来,还是一脸忐忑不安。
萧灼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真的,我并未怪你,我方才只是在想,之前的我到底是多傻,连你都能察觉到的事,我却毫无所觉。”
惜言一惊,抬头道:“姑娘,你的意思是……二夫人和二姑娘她们真的?”
惜言是萧灼梦中所见之人中唯一全心对她的人,也是她目前最信任的人。但是萧灼并不准备将有关梦的事告诉她,毕竟这太过荒缪,而且除了多一个人担心受怕外没什么好处。
“不确定,”萧灼道:“不过宋妈妈不是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多个心眼不是坏事。二姐姐待我如何,那我如何待回去就是,你家小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分的清好坏的,不用担心。”
惜言说这话大半是猜测,同时也是出于对萧灼的担忧而提醒,见萧灼心中有数的模样便放下了心,点了点头。
萧灼伸手戳了一下惜言还皱着的脸,噗嗤一笑:“好啦,不说这个不开心的了,快来帮我看看今天戴哪个发饰好看。”
话音刚落,惜墨端着早饭走了进来,刚一放下,便白着脸对萧灼道:“姑娘,奴婢方才从后厨回来,听说二姑娘的藏灵轩那边将二姑娘的贴身侍女烟岚处死了,说是因为前天临水榭二姑娘落水一事,是她蓄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