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昨夜的谈话终止在萧承琢困顿的睡颜中。
彼时虞易安按捺住心头悸动,应下了他那有如千斤重的托付。
她向来是要么不做,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最好的性子。是以一挑这担子,便愈发认真严谨,她没有再与他多话什么,而是低头将那粗略的脉络图又扩了许多分支出来。
关系紧密的,抑或当下看来无关紧要的,只要能搭上一叶一脉,她便都不放过。
此乃一项庞大的工作,待她落笔,夜色已深。也不知何时起,外头落下了雨,打散秋夜的朦胧月光,阴冷噬心蚀骨。
好在还有雨声作伴,抵消些许夜的孤寂,虞易安拢了拢衣袖,目光将每一个她亲笔写下的名字过上一遍,最后回到中心,定在熟悉的一处。
她没回头,问他:“如意那边,你是何打算?”
她问完,等了须臾不曾得到回音,只当他在犹豫,便也没出声去催。然而一等再等,耳边始终只有风雨声。
她这才意识到什么,抬眸侧身看过去。
果然,他仰靠着床围,锦被胡乱盖着,却是实实在在地入了眠。
胸膛起伏的弧度有些沉,眉心亦是不自觉地微蹙。
种种都昭示着,他连觉都睡不安稳。
虞易安凝眸看着,不由随着他的一呼一吸同步呼气与吸气,清浅的眸光描绘着他的五官,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占据主导。
他大抵真的已经不把她当成外人了吧,每每都在她面前卸下紧绷的神经,露出自己最真实的脆弱。
过去他也曾在她面前入睡休憩,可总是浅眠,依然保持着八分警觉。今天却不同,风雨声烛光影扰不醒他,她说话亦然。
就这样默了许久,她方才止住胡思乱想,叹一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不由地放轻呼吸,虞易安扶好自己晃荡的衣袖,支起上身,越过他去取内侧的玉枕,而后小心翼翼地将玉枕塞到他颈下空隙。
紧接着,双手握上他的肩与头,缓缓用劲。力量不够便一点一点地挪,在尽量轻柔不弄醒他的前提下,助他平躺到玉枕之上。
待做完这些,她的额上鼻尖已然洇了点点汗珠,但她似乎没有一点怨言。
看了看他清隽的睡颜,顺手为他掖好锦被,确认他没有一点儿苏醒的迹象,虞易安这才缓缓喘了几口气,而后回到桌前收拾好纸笔,方去沐浴就寝。
此后好些日子,虞易安连他的面都见不着。
她深知他忙碌为了什么,便自觉不去扰他。
不过她一人也没有闲着,托青鸾悄悄去内务府及藏书楼取来近十五年的大事记与卷宗,一门心思钻进去,就为寻找出些蛛丝马迹。
期间萧琳琅来过一次,陪她说了会儿话解闷,末尾则还是说到了萧承琢身上。
小公主虽然看着无忧无虑,但始终避不开皇权纷争。尤其在她知道虞易安进宫真相后,更是对前朝之事多了几分关注。
于是她对虞易安说起,近些日子的朝堂之上,萧承琢借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将云相一党中几位中坚力量四散派出京去,明升实为暗降。暗潮涌动下要收复权力的意图尽显无遗。
偏偏还有个浑不吝的虞大将军与他一唱一和,两人就像说双簧似的,一但有人表达出拒绝的意思,虞修便立刻带头往深处发散,使劲给他们头上套高帽,引得半殿朝臣皆附议,萧承琢则在此时再推一把,直接拍板定案,再不给回旋余地。
萧琳琅也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一情一景都极为细致生动,说到最后把自己都说给笑了:“你是不知道,这些天我舅舅的脸色,黑得都能当成墨去画那水墨图了。”
尽管有夸大的成分在,但虞易安粗粗想象一下,还是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两人笑作一团,良久后,萧琳琅方才捂着肚皮,摆了个停的手势。
而后她又说起,兄长虽然大计有所推进,但代价也不小,旁的不说,忙就忙得三餐并成一餐吃,惹得那些个太医愁得长须都白了,更有胆大的竟然当着圣颜吹胡子瞪眼,但依旧不起什么作用。
虞易安听着,一边觉得那样的景象好笑,一边又觉得常日如此不好。但她张着口,犹豫良久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毕竟她心里清楚,就算她也去劝,萧承琢顶多笑吟吟地在面上答应她,然而待她一转身,就又故态复萌。
四两拨千斤的功夫,他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何况这忙碌事出有因,但凡他能挤出一点儿时间,都断不会如此让旁人为他担心。
但想是这样想着,虞易安还是忍不住钻进了小厨房,带着萧琳琅一道,将几种蔬菜混合,捣成细沫,混着些面粉,做成如指节大小的小点心,正适合一口一个,吃着也不占用什么时间。
当成零嘴吃,多少也能补充些营养。
鼓捣半晌,点心出炉,她便与萧琳琅一起去送。
为保入口安全,她亲自将食盒提到他面前,放下后却在他惊愕的目光中转身就走,片刻都不停留。
若非真切感受到了衣袂飞舞时带起的风,且触摸到了眼前真实存在着的食盒,萧承琢险些都要以为他是疲累出了幻觉。
如此无声却直截了当的关怀,有时比嘴上说的更暖人心扉。
傍晚,萧承琢就使人送回来了一个空的食盒,还伴有他的金口玉言:味道不错。
虞易安听闻他这评语,面上嘁声,心间却又有些压不住的小雀跃,为着自己手艺被认可,亦为着心意有所回馈。
之后她便自觉换着花样给他做些点心,一日不落亲自送去。
这样的往来约莫持续了一月有余。
转眼,秋已临终,老态毕现。冬终于等来了它的武场,正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就是在这样一个秋冬交替的时节,康健许久的虞易安轰轰烈烈地病倒了。
其实起先只是一时不察着了凉,有些小咳症,照理说喝下几贴药也就没事了。
偏偏虞易安自小药喝得太多,对喝药可谓深恶痛绝,如今仗着能管住她的人皆不在身边,怎么说都不肯好好喝药,坚称只是小问题,过两天就能好。
然而所谓病来如山倒,哪怕只是小小一次受凉,那也绝然是拖不起的。
只一个晚上,她就光速打了自己的脸。现下她难受得紧,便闭口不再说只是小病症。
但病中那股子执拗劲儿上来,她依然不愿意喝那苦药,任谁说都听不进去,整日整日地闷着锦被睡觉。
仿佛只要这样,某一回睁眼醒来时就能发现病已全愈。
萧承琢久违踏进华清宫时,正巧遇上的是近来华清宫每日都要重复上几回的场景——
只见苏叶端着药碗,好声劝榻上缩成一团的人儿喝药,而虞易安却背身向内,锦被蒙到下巴尖,哼哼着拒绝,连头都不愿意回一回。
他本就是为了她久病不愈这事儿而来,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无奈地扶额一笑,他走前两步,却是从苏叶手中拿过药碗,同时对苏叶淡淡道:“给朕吧,你先出去。”
他的声音一起,虞易安消瘦的背脊猛地一僵。
她可以同苏叶她们肆无忌惮地闹脾气使性子。但同他,到底还没有亲近到那个地步。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转身时,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很近,几乎就在床沿。
他道:“坐起来。”
他的声音比先前低了沉了许多,不带着什么情绪,尾字的气音甚至透着些冷漠。
一个人的时候,再难受也只能自己忍着。而当他到来,用着这样漠然的语调同她说话。莫名的,虞易安心间顿时升腾起一股委屈,伴着生病的难熬,都在此刻如岩浆喷涌。
她刹那拥着锦被坐起身,一双杏眼满是哀怨地瞪他。
萧承琢在床边坐下,拿汤匙舀了舀棕褐色的汤药,感受到药温还是烫的,这才抬眸望向她,却在触及她睫上湿润时蓦地一愣。
她寒热不退,整张脸都烧得有些红,眼底也避不开红丝丛生,先前好容易喂出些肉的脸颊又削尖。
因着此时眼眶中还蕴着泪,便显得格外楚楚。
是可怜的。
但他一想他方才亲眼所见那一幕,又觉得不该惯她这样不合时宜的脾气,便当即又垂眸,不去看她那会让他心软的眸。
“喝了。”
他说着,舀起一匙药,远远吹了吹,而后用碗接着,将汤匙举到她唇边。
说话语气与手上动作,皆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但虞易安哪里是乖巧听话的性子。相反,她一身傲骨,吃软不吃硬,他越是这样,她便越是不想照做。
于是她扭过头,也坚持:“不喝。”
但她终归知道他所做皆出自关心,她也不是不识相,便又放软些语调小声找补:“我不喝药也能好。这药太苦,我不想喝。”
她说完,拒不回头。萧承琢也不退步,骨节分明的两指捏着汤匙柄,维持在她唇边距离,连晃动都不曾有分毫。
这样僵持一会儿,萧承琢看着她宁死不屈的侧颜,心知如此僵持并不会有结果,于是他收回了手。
“行。”忽地一声哂笑。
他笑之前,虞易安余光见他收手,以为是示弱的意思,便缓缓将脖颈转了回来,毕竟她侧的幅度太大,再有一会儿估计都要抽筋,她可不想多捱这份苦。
谁知一转头,却见他蓦地将那汤匙里的苦药送进了自己嘴里。
在她震惊睁大的双眸中,萧承琢含着那口药,一手托着碗,另一手单手撑着床围半蹲起身,就着这样的姿势往她面前靠。
耳边是汤匙落回碗中发出的沉闷响声,面前是他陡然靠近的、被药汁浸润留有些许水光的唇。
虞易安愣怔地看着他眼中倒映的两个小小的“她”渐渐变大,最后停住在鼻尖相触的距离。
四目相对。
她眼睁睁看着他眼中沾染上丝丝笑意,宛如误入红尘的天上谪仙。而后他眼皮微垂,逐渐下移,直至落点到她不由自主轻抿起来的唇前。
再逼近一厘。
意识到他想干什么,虞易安顿时手足无措,呼吸间几乎充盈着那药浓重的苦涩气,可她此时已经无心去管,满眼满心都是近在眼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