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雷卡：十五进制（六）

    突然，夜色里的丛林朝我撞来。我眼前的景致一转，我转眼悬在了半空中，我意识到这也许是雷狮的缘故。那么，他是要让我看什么？

    于是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湿漉漉的泥泞山坡，和正向上攀爬的两个少年。一个从心底响起的声音告诉我，他们在这个山坡攀爬了至少有两个小时，山巅却仍旧遥远的像个迷梦。

    年长者有一双好看的紫色眼睛，焦虑又期待地凝视着身后那个攀附在光裸岩石和潮湿土壤上的少年。年幼者显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比如他的双腿已经在颤抖了，像是伤寒病患临死前最后的抽搐。

    是前进？路途还渺远的望不到边；是后退？看样子也无路可走。他好像没有了任何选择的余地，至于唯一的、最后的选择，已然浮出水面，而做出那个选择是需要勇气的。

    在他纠结的时候，年长者在上空亲切热烈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伸出手邀请他一同上去。

    紫色的眼睛在夜色里总是明亮的，年幼者想，或许兄长上辈子一定是猫科动物也说不定，风吹过去的时候，就会有蓬松的金色皮毛在阳光里微微颤抖。

    他一如既往地勇敢、决绝，不离不弃，正是这种不需要思考的果决，也坚定了年幼者的信心。

    “可以帮我拿一下背包吗？”

    “好。”

    您拿稳了吗？”

    “我已经拿住了，你还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黑色的双肩包的背带稳稳当当被年长者握在手中，那么，他就没有手空余了。年幼者笑了笑，他向来是很少笑的。那种少见的笑若是放在平常，定能让年长者欣慰的揉他的发丝，而现在却不是那么回事。

    然后他松开了手，用力一踏岩壁，身躯后仰，向山坡底部坠去。

    在他坠落的瞬间，似乎丛林里的每棵树都钻回了地面，每条藤都化作了灰烬，少年没有遮拦地一路向下。年长者无论怎样嘶吼和咆哮，即使能叫醒云层深处沉睡的惊雷，也不能化作绳索，托起少年的身体。

    年幼者好像在说些什么，到底在说什么？

    那是困扰着年长者半个多世纪的问题，因为彼时他只是脑袋嗡嗡作响，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仅仅是看到少年的嘴唇翕动，不知晓那神秘的字眼到底是什么。

    而现在，一切都清楚明了，那个铿锵有力地声音正刺破时间的钢铁洪流，冲到年长者不再伶俐的耳旁。

    他说：“大哥！向上！”

    向上！向上！一直到山巅！

    大气因海拔而稀薄，景致因高耸而辽阔，在那里有着传说中世界上最美丽的星河。

    所以——向上！向上！

    少年强有力的声音以千军万马的气势袭来，那声音反抗着物理的规则，在巨大的山体和山体之间来回碰撞，形成数声铿锵的回响。它们踏毁了树木，震碎了岩石。而我也随着破裂的万物一同跌落。

    忽然，我猛地清醒了过来，这才发觉我的一只脚已踏出悬崖。我恍然间抽回脚，还要后怕地再后退半步。

    幻象消失，我的眼前仍然是那片平静的悬崖。

    可是这时，蓝色已经退去了，所有的蓝都像是避瘟神一样钻进地缝、钻进角落，露出了背后清澈又清澈的夜空，每一颗星辰都是一只睁大的眼睛，从眼睛里开出了白色的花来。风吹来，我闻到了星云的花香，眼前的一切都在风中变得好辽阔也好荒凉。

    原来。原来。

    我重新走回悬崖边，鼓起勇气，迈出步伐，向前，一脚踏空。在空中的时候我转过身去，仰面朝上。恍然大悟的心情充斥着我的心脏，这种心情使我感到醍醐灌顶，畅快淋漓。接着我想到雷鸣，卡米尔。卡米尔，雷鸣。

    原来。原来。

    在四个十五年之前的夜晚。

    我就在这里死去。

    原来如此。

    我在下坠，星河却以更快的速度向我冲来，激流翻涌。我凝视着它，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终其一生都未曾睹目过的景色。

    那样微风吹皱的夜，那样炬火点亮的星，都失去了和他相逢的机遇。

    ——不，停下，这个说法有失偏颇。

    我在狂风中闭上眼。那种亲切热烈的紫色重新扑面而来，浮现眼底，闪烁着燧石碰撞出的生之光辉，化作不带着任何忧郁的万千星盏，紧紧地围绕着我发光又发热。

    ——我相信，在他向着山巅奔跑的过程中，已经见过了世界上最璀璨的星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