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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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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洲不宁冒雨跑开了那里。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跑,就只顾着冒着雨忍着反胃往前一直跑。

    雨声滂沱,吵得震耳欲聋。

    嘴里一股恶心的腥味。

    洲不宁跑到一棵树下,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他捂着肚子,感觉身体里像有把刀在搅,搅得翻江倒海,五脏六腑都乱作一团,烂的烂死的死伤的伤。

    他吐得胃一抽一抽地疼,喉咙也难受,头昏脑涨地,吐完之后又开始咳嗽,接着干呕不停,过了好久才缓缓好起来。

    洲不宁一抹嘴角,把头靠在树干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头晕得厉害,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游行那天。

    那也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是沈难清来看他前些日子的时候。为了让他知道百姓已经视他洲家为叛国罪臣,让他绝望让他崩溃让他说实话,洲不宁和洲剑英被拉出去游行示众了。

    一开始是走着的,可洲不宁那些时日被折磨得没个人样了,腿上全是伤,哪儿还走得动。

    他走一步疼一步,走路那都是跟上刑没区别的。关着他们的监牢在皇宫里,洲不宁连皇宫都没出去就跌下去了好几次,每次都被狱卒强拉硬拽着拽起来往前走。

    后来不知道是怎么了,他跌了四五次之后,走在最前面的狱卒突然被人叫走,再回来时,几个狱卒就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个铁笼子,把他和洲剑英推了进去,拉着游行示众。

    洲不宁当时苦笑一声,觉得真他娘是奇迹了,没听过哪个叛国臣出去游行不用自己走,还能让狱卒推着走出去的。

    他被推进笼子的时候,往旁一瞥,在一众旁观的官臣里看到了沈难清的身影。

    其实是没看清的,只是模糊一个人形。可洲不宁太了解沈难清了,只一个轮廓他就能认出来。

    他眼角抽搐地收回了目光。

    而事实上,要洲不宁自己来说的话,那场游行是很意外地让他放松了的。

    因为他终于能找个东西靠着了。就算百姓骂他也无所谓,臭鸡蛋烂蔬果打到身上也无所谓,能靠着就行了,他身上本来也不干净,一身囚衣都是血味。

    他只想靠着歇会儿。

    那场游行里,他虽然和洲剑英被关在一个笼子里,但他们谁都没说话,只有外面的百姓在歇斯底里地骂他们,不厌其烦地把所有的烂东西砸向他们。

    在吵吵嚷嚷的声音里,洲不宁几次抬头看他爹,都看到靠在另一边歇着的洲剑英在用晦暗复杂的目光看着他。

    洲剑英是愧疚的,也是心疼的。

    游行行到一半,洲不宁终于受不了他那个眼神了。他清了清嗓子,可喉咙太不舒服,这一清就开始惊天动地地咳嗽。

    咳嗽完了,他哑声开口:“我没事儿。”

    “……”洲剑英欲言又止,最后叹气道,“……奸臣真好啊。”

    洲不宁没明白他怎么这么说,但无力去问。

    “洲玉,”洲剑英唤他,“还是……奸臣好啊。”

    洲不宁动了动喉结,却说不出话。

    他想问洲剑英后不后悔,但发不出声音。想问的那一刻,他又知道了洲剑英的答案,也就没有再问。

    只是四周实在吵嚷,尤其当他们冤枉你的时候。

    当你并不打算辩驳的时候,便更吵人了。

    洲不宁顶着滂沱的大雨回到沈府,身上滴滴答答地滴着水走回了沈难清的屋子里。

    沈难清还躺在床上睡。

    洲不宁站在窗边,跟个水鬼一样立在那儿看了他好长时间,又愣出了神去。

    过了会儿,他脱下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出门去把头发里的水拧干在院里,回来爬进地铺里,合上眼睡了。

    这次半宿未眠,一夜噩梦,梦里他所有的亲人都在惨叫,接连着噼里啪啦地掉了脑袋,只剩个脑袋也还在对着他哀哭。

    洲剑英半张脸全是血,麻木不仁地看着他,一句一句地喃喃着重复着,说奸臣真好啊,还是奸臣好啊,奸臣真好啊,还是奸臣好啊。

    洲不宁再醒过来,已日上三竿。

    昨晚还被紧闭的窗户被开了点小缝。

    洲不宁和从那条缝里斜进来的阳光茫然对视片刻,终于反应了过来自己在哪儿,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

    沈难清人在外屋,优雅地举着本诗集坐在那儿,托着茶杯小酌。

    听到动静,他偏过头来:“醒了?”

    “……啊,”洲不宁傻愣愣的,“你……你怎么不叫我?”

    “不敢,你好像让什么噩梦给魇住了。”沈难清说,“我八年前也做噩梦,被人突然从梦里叫起来会吓个半死。”

    “……我这么一起来看到都这么晚了才更吓人。那我……说没说什么梦话?”

    沈难清:“没有,就是表情不好。担心什么,有什么不能被我听到的么?”

    全都不能被你听到。

    洲不宁撇撇嘴,嘟嘟囔囔着毫无底气地反驳了句也不是那样,掀开被子起了床。

    “以后你若看我还没起来,把我叫起来就行,”洲不宁说,“不用顾忌,我也不想在噩梦里一直睡,况且谁家做下人能比主家晚起来,这不是找死……”

    “没有,主要是不忍心,谁叫你长了这么张脸。”

    洲不宁:“……”

    怎么又好像是我不对了?

    “脸好看也得醒着才好看吧,”洲不宁没话憋话,“叫我就行了,我醒过来给你好好看看。”

    沈难清轻轻笑出了声,噙着浅笑点了点头:“好。”

    外面的阳光洒进来,他在光照不到的影子里,身上漫上了一层浅浅橘黄。这次他这一笑瞧着倒一点儿不厌恶,好看得紧。

    洲不宁看得心里一动,又为这一动而一个恶寒,赶紧回头更衣扎发。

    他收拾好自己,走上前问:“你早上喝药了没?”

    沈难清给他看刚刚小酌了好几口的茶杯。

    那里面不是茶,是药。

    药渣都沉底了。

    沈难清轻轻晃了两下,把沉底的药渣晃了回来。

    洲不宁:“……大人,你大可不必,这也不是什么好喝的,你赶紧一口干了,我去给你泡点茶去吧。”

    “别叫大人。”

    “……那叫什么?”

    “表字。”

    “……沈难清?”

    “嗯。”

    这真不算胆大包天大逆不道吗,谁家下人会直呼主家表字?

    找死么这不是!

    “是不是什么好喝的,我也喝了八个年头的中药了。”沈难清道,“我刚病倒的时候开的药比这难喝多了,喝得我直吐,不愿意喝,我娘哭得伤心,又没办法,叫旁人掰开我的嘴给我硬灌。”

    洲不宁听得嘴疼。

    “就不能……不喝吗?”

    “不喝就垮了,比现在更垮。”沈难清笑了起来,“那药我喝了小一年……那么苦都喝了一年了,这点儿如今也能当茶水喝了。人就是这种玩意儿,什么东西尝过最糟的,这点儿便甘之如饴了。”

    “没有什么能更糟了,”沈难清道,“是吧。洲玉死了,接下来再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如今是满京城最不怕事的人了。”

    洲不宁无话可说。

    门被人叩叩敲了两下。

    两人一块看过去。

    姜管家垂首站在门口,朝沈难清一拱手:“公子,尉迟小侯爷来访,道是来看看您,带了些东西来的。”

    沈难清拿起手边的茶杯,把里面的药一饮而尽,道:“让他进来。”

    姜管家道了声是,转身离开。

    离开前,他狠狠瞪了洲不宁一眼。

    洲不宁从他老人家那个眼神里体会到了恼怒的责备和“你看我一会儿不叫人来收拾你”这一句话。

    “……大人。”

    沈难清站起身来,慢慢悠悠走到书架前,把诗集放了回去:“叫错了。”

    洲不宁艰难认命:“沈难清……”

    “嗯,”沈难清十分满意,“什么事?”

    “是不是……姜管家他,他知道我早上没起来?”

    “他知道啊,早上我让走廊里偶然路过的一个女使去拿的药和早食,”沈难清回身道,“过了没一会儿他就跑过来了,要叫你起来,我把他赶出去了。”

    “……你就,你就听他的话叫我起来不行吗??”

    “那怎么行,他怎么能叫你起来,你的事情只有我能做主。”

    “……你总有不在的时候吧。”

    他一个家里的老管家总有能训着我的时候吧!

    “我不会,”沈难清道,“放心,我死也会拉着你一起死。”

    洲不宁差点儿没一口气提不上来。

    这病秧子现在怎么回事!!

    怎么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啊,他不对劲啊,他真的没被夺舍吗!?

    远处传来脚步声,那声音匆匆行来,好似很是着急。没消片刻,一个身影便嗖地轻巧跳过门槛,进了屋来。

    来人身披金色披风,一身金甲,来得雄赳赳气昂昂颇有气势,好像是来打架的。

    但他神色担忧,一看便不是来生事的。

    这正是尉迟小侯爷,尉迟清离。

    他长得倒和名字不甚对标,温文尔雅谦和如玉,眉目如春风和煦,甚是柔和。

    尉迟清离进了屋来,瞧见沈难清便一喜:“难清!”

    可惜,还没来得及喜一会儿,一看到屋里站着的洲不宁,他这喜立刻变成了吓:“!?!?!”

    洲不宁痛苦闭眼。

    果不其然,尉迟小侯爷转瞬间就用兵士们那特有的能在战场上一喊喊出一里地去的大嗓门惊叫出了声:“洲不宁!?!!?”

    尉迟清离这个人吧。

    易受惊也就算了,嗓门还真的很大。

    他这一声喊得沈难清摆书案上的茶杯都跟着震了三震,杯底一旋,眼瞅着就要掉下去。

    沈难清伸手一捞捞了回来,放回去摆好。

    “不是,长得像而已。”沈难清飘飘道,“矜持些,我妹妹在家呢。”

    “妹妹”这俩字一从沈难清嘴里出来,尉迟清离就浑身一抖红了脸,捂住嘴赶紧收声。

    洲不宁一瞧就明白了。

    什么三姑娘暗恋,都是瞎扯。

    这不是互相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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