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定风波
白瓷碗盛放着刚刚煎好的甘草汤, 小小的白瓷勺子在汤水中小心翼翼地搅起波澜。
草药干涩的香味, 就这么随着升腾的白气,慢慢地弥散到空气里。
搅了会儿手中捧着的汤药, 陈虎始终觉得还是有些烫。把白瓷碗端到嘴边,他一边搅和, 一边又吹了吹。
白亭躺在不远处的榻上,睡得十分地不踏实。
“嗯。。。哑叔。。。别走。。。呜呜呜。。。”伴随着小声的抽噎,她梦中又说起胡话来。
“唉。忠耀这都去了有几日了, 小白兄弟你。。。唉。。。”
陈虎连连叹息。端着药,他坐到了榻旁。
暂且把汤药放在一旁,陈虎收下了白亭额上敷着的毛巾。这毛巾是刚刚陈虎进屋的时候, 新为她换上的。短短的一会儿功夫,那毛巾已是又有些烫手了。
将毛巾在冰水盆里洗了洗, 稍稍拧干。陈虎叠好毛巾, 又为白亭敷上。
眼前的白亭深深皱着眉, 表情有些痛苦。脸上烧得红彤彤, 嘴唇也因为多日未曾进食而干涩得破了皮。
病怏怏的她, 与往日里傻呵呵的样子,判若两人。
“哑叔。。。呜呜。。。”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她又小声哭了起来。几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烧了这么多天了,怎么就不见好呢?”
陈虎也是心焦。
苏景年的医术, 他确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可行军打仗, 向来艰苦卓绝。尤其是在这种极端的天气环境下, 每向前进一步,都是对兵士身心严酷的考验。
适者生存,颠扑不破;违逆必死,亘古真理。
见白亭哭得伤心,陈虎心里也是难过。他希望白亭能快快好起来,早日变回他熟悉的模样。
“小白兄弟,”陈虎轻轻拍了拍白亭的手背,说:“醒一醒?到时辰喝药了。”
“嗯。。。”白亭的脸紧在一起,眼皮慢慢睁开了。
“嘿嘿,”陈虎见她醒了,笑了起来。上前去把白亭扶起来坐着,他说:“喝了你虎哥哥亲手熬的药,我家小白兄弟马上就生龙活虎喽!”
白亭迷迷糊糊坐了起
来,朦朦胧胧中见床边有人对着自己笑。
“你走!!!”
突然发难,白亭猛地上前去推陈虎。
“你走开!走开!谁要你的虚情假意!”她口中振振有词,挥舞拳头去打陈虎。
“小白兄弟?”
陈虎往后一躲开,白亭接连扑了个空。
“你给我滚!!!你这个害人精!!!”白亭大怒,抄起榻上的枕头往陈虎身上扔。
听闻白亭骂自己是“害人精”。陈虎明白过来,她这是烧糊涂了。竟把自己认成了苏景年。
“哎呀,这是做什么呢?”陈虎接住了白亭胡乱扔的枕头,委屈说:“小白兄弟!你可是要看清楚!我是你虎哥哥!不是王爷!不是啊!”
白亭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定睛看了看,面前的人确实是陈虎,而并非是苏景年。
“哼!一丘之貉!都是害人精!”扭过头,她仍是生气。
“好好好,我家小白兄弟说的对,我们都是害人精!死害人精!”
陈虎也佯做生气,替白亭说起话来。
抱着枕头,他凑了过去开始与白亭套近乎。说:“我们这些害人精啊,诚然该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老粗诅咒天这底下所有的害人精啊,都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白亭闻言,没了话。
心道,这世界上,哪有人会这样说自己的?都不怕好的不灵坏的灵吗?
“诶嘿嘿嘿,”陈虎见她面上稍有缓和,谄媚道:“我家小白兄弟就别跟我们这些迟早要死的害人精生气了不是?气坏了身子可是要不得的。来,快些把药喝了,晚了要凉了。”
“不喝!”白亭哪儿那么容易上当,说:“那个害人精煮的药,我不喝!打死都不!”
“额,”陈虎有些尴尬,伸出了被熏得漆黑的一双大手。说:“不是那个害人精煮的。。。是、是老粗我这个害人精煮的。。。”
“哼。”白亭翻了个白眼,嫌弃道:“我不管,就是不喝!”
“这。。。”陈虎没了法子,败下阵来。
“那成罢。”他叹了口气。把怀里的枕头重新放到床上,又为白亭掖了被子
。
“药,我就放在这里了。要喝的话,还是趁热喝了的好。凉了,药效就过了。”陈虎嘱咐说。
白亭仍旧是扭着头,不看陈虎。
“那你虎哥哥我走了。”陈虎起身,往王帐的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他停下脚步,说:“等小白兄弟的身子稍微好些,许就不会再觉得王爷是个害人精了。王爷千错万错,在性命攸关之时,可都还是在护着小白兄弟的。”
说完,陈虎就推门而去。留下白亭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榻上。
“吱哑。”王帐的门快速地一开一合。陈虎闪身出来。
漆黑的雪夜,营地里一片安详。除去巡逻的小队和高处放哨的哨兵,兵士们都安祥地睡在火堆旁享受着短暂的休憩。
苏景年裹着毯子,只露出了个脑袋。她坐在战车的骑乘位上,望着黑漆漆的夜空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深深地吸了几口冷彻的空气,陈虎只觉得神清气爽,周身说不出的舒服自在。
走到苏景年身旁,他一屁股坐了下来。
“王爷好雅致,是在赏雪啊?”陈虎笑说。
苏景年动了动。她头上肩上、怀里都积了不少雪。这一动,许多雪花便都散落下来。
“她怎么样?”苏景年的语气平淡如常,所问却非所答。
不等陈虎回话。她又问说:“仍是,不肯喝药么?”
“王爷放心罢!”陈虎的大手拍向苏景年肩膀,笑说:“小白兄弟有老粗我照看着,很快便会康复!”
“呵呵,”苏景年笑了起来,说:“如此看来,陈将军这个害人精还是要比本王这个害人精,要好些了。”
“嘿嘿嘿,”陈虎黑黝黝的脸蛋泛起一抹红色,说:“原来、原来,王爷都听到了啊。王爷可莫要放在心上啊,那、那都是老粗我为了哄小白兄弟喝药,而瞎说的胡话呢。”
苏景年只是笑。
“真的真的。”陈虎怕她不信,忙又说道。
“不说这些了。”苏景年转过头。
不再看陈虎,她说:“按仓决将军那边提供的消息,吐蕃此次出兵援助我北域,其最高权力象征天师大喇嘛也会亲临。相
信不日,便会随后方增援赶上来了。”
“哎呀???”陈虎捋了把络腮胡,惊讶道:“吐蕃活佛也要出征叶尼塞?!!!”
“是了。不出所料,应该是达瓦那个人精儿撺掇的。虽是不知天师大喇嘛到底为何而来、有着何种目的,你我还是需提前多做些准备,以防不测。”
苏景年心道,那人精儿踢过来的球,哪儿有那么好接呢?再者,这踢过来的到底是个“球”,还是颗“定时炸弹”?谁又知道呢。
“这事儿就交给老粗我吧!不过,活佛亲临,这可真是了不得了不得。”
陈虎仍是慨叹,说:“老粗我若是今生得见活佛,也算是个圆满了。就算是时运不济,荣归在叶尼塞,也无甚么可遗憾的了。”
听闻“荣归”二字,苏景年的心一下子揪在了一起。
她低声斥责陈虎,“休要胡说八道!”
“嘿嘿嘿。”陈虎嬉笑,回说:“老粗我开个玩笑、玩笑。”
望了望苏景年如同雪色一般煞白的脸,陈虎收了笑。
语重心长道:“倒是王爷,该是多加顾虑自己的身子才是!后面的路,且长呢。”
这话,看似客套。可陈虎是真的打心底里,担心着苏景年。甚至比起白亭,更是过之。
自打那日忠耀去了,苏景年已是几日几夜未曾合眼。夜里要亲自照顾生病的白亭,白日要与吐蕃商议攻打罗刹的战术战略。日夜操劳、不眠不休。纵是铁打的筋骨,怕也是要扛不住了。更何况是,身上还有伤呢。
“本王没事的。”苏景年回说。
“这几日,本王一直都在想。”她仰头,又去看头顶上的那片黑暗。
“是不是,本王做错了呢。。。”苏景年好似问,又好似答。
陈虎沉默不语,只随着苏景年仰望起那吞噬天地的黑夜。他分明察觉到,苏景年淡淡的语气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表的落寞。
寂静的黑夜里,寒风飞雪,萧瑟满目。苏陈二人都不说话,就这么坐了许久、许久。
天色由黑,逐渐转灰。雪却是越下越大了。营地里,篝火渐熄。炭灰下零星的光点闪烁着,余烟飘散。
兵士盖着的摊子上,积雪越积越多。放眼望去,那俨然是一地的雪人。
“老粗不懂太多。”
陈虎琢磨了会。还是决定打破这隔在二人之间,略带有悲痛色彩的沉默。
毕竟他的屁股,都坐得发麻了呢。
“将心比心。若是那日由末将领兵,想必也是要作出那般决定。想将我方伤亡降至最低,那投石车定要立时毁之。换了其他人,只要是心系将士的统帅。不说完全肯定,多半也是要中计的。王爷向来体恤将士,罗刹恐怕也是摸准了王爷的脾性,才出了这以投石车为饵的连环计。至于那降马锁阵,的确是完全出乎意料。往来情报中,从未曾听闻细作提及罗刹有曾演练此阵。”
陈虎这番话语,可谓是肺腑之言。
苏景年却摇头,说:“本王指的,并非是中伏一事。”
“啊?不是?!”陈虎吃惊。
“不是。”苏景年笑得有些苦涩,说:“纵使再给我千次、万次的机会去做决策,本王仍是会做如此选择。”
陈虎屏息,只觉匪夷所思。想了下,他又追问说:“即便、即便是知晓投石车下有埋伏?王爷也还是如此选择吗?”
“是。”苏景年斩钉截铁。
“这???为何啊???”陈虎愈发的糊涂起来。
“将军觉得,本王为何率领火器营骑兵队前去迎击斥候?而不是其他分部?”
苏景年转头,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陈虎一眼。
“这。。。”陈虎愣了下,进而惊曰:“王爷早就料到?!!!罗刹此举是以投石车作饵?!!!”
“料,是料到了。”苏景年轻叹一声,说:“罗刹人常用的阵法,本王这些时日做了些许研究,火器营骑兵队便足以尽破之。那日本王领了火器营骑兵队,就是去破阵的。只不过那日的埋伏之阵,竟然是降马锁阵。这,确实完完全全杀了本王一个措手不及。本王做梦都不曾想过,十七会将本王亲创的降马锁阵法,交予敌人。而敌人居然操/弄着本王自创的阵法,屠杀了我北域近千条好汉!真是可恨!千算万算,都怪本王算漏个十七。”
陈虎彻彻底底惊呆
了,只长大了嘴巴,愣愣地看苏景年。
“神、神了。。。”他自顾自嘟囔了句。
“本王后悔之事,”苏景年垂下眼,说:“乃是本王不认忠耀。忠耀分明回了北域,本王却对他视而不见。直至死。。。”
说到这,苏景年的声音有些虚了,她并不再继续往下说。
“唉。”陈虎长叹。望着那漫天的飞雪,他低声吟唱了起来。
唱的曲子,乃是《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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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