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野夫藤甲
安艺国属山阳道,国内分八郡,山地起伏不平,水系复杂难改,国内犬齿分布着武田、小早川、毛利、吉川四大武家。战略地理上,被备后国、周防国、石见国包围,西侧大内武家和东侧尼子武家更是两只猛兽,一直虎视眈眈。
文正十三年(公元1516年),安艺国毛利家督毛利兴元暴饮身亡,时年二十四岁。不久毛利家众家臣拥立毛利兴元两岁的儿子幸松丸继任家督,由其叔叔毛利元就与毛利元纲共同监护。然而两位监护时年二十,从未参加过大战,所谓的监护,实力到底如何备受怀疑。
狼的世界里,孤儿寡母是最容易被盯上的猎物,坐镇佐东银山城的武田家最先发难!
文正十四年(公元1517年),武田家出兵五千,大将熊谷元直率军侵入毛利领地烧杀掳掠,正式挑起战火。十月,武田元繁亲率大部合围吉川家的有田城,想在开战之初便截断毛利家外援线。
此时,被困扰的中井手的百姓惊慌失措,到处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中井手西北小高地的菩提寺周围挤满了惊恐的难民,三十八岁的农民藤甲紧紧的抓着七岁儿子狗蛋,挤在菩提寺后的小丘上,望着远处城外的兵营。
与周围其他人的惊慌不同,藤甲面上的沉着冷静异于常人,他眼中闪动的兴奋,让吓坏了的狗蛋不知所措:“爹,你不怕吗?”
藤甲抱起儿子,随手往肩头一甩。小狗蛋一屁股坐在了父亲那补丁叠补丁的肩头,双手抓着父亲的脸颊,随着父亲往小丘下的菩提寺去。
藤甲抓着儿子脏兮兮的小腿,轻笑道:“从山上往下看,兵营如蚁穴,兵数也不多,小仗而已。咱们平民百姓,只要运气不是太坏,随便逃到山野之地,逃掉小命还是没问题的。况且这菩提寺归属的一向宗势力也不是善茬,估计是连累不到我们的,所以,无需害怕。”
狗蛋挠挠头,似懂非懂:“究竟谁能赢啊。”
藤甲皱了皱眉头,小声道:“有田城城主小田忠信已经向毛利家督和吉川家督求救,援军应该很快就到吧。不过这武田家虽不是大守护,但也是颇有些实力的。元繁家督先娶大内武家的义女为妻,又纳尼子家主的亲侄女为后室,号称智勇双全的项羽之才,不知实力究竟如何。围了这几日了,也该有动静了。”
从这父子二人身边走过的一名男子听闻此言,冷冷的扭头望着他们:“你认为武田家有胜的可能吗?”
藤甲抬眼一看,对方衣衫整齐,腰背挺直,一领毡帽遮住了大半个脸面,长短兵刃斜插腰际,竟是一名武士。他立时将狗蛋从肩头卸下,低头躬身:“这位大人息怒,乡村野夫,不知好歹,胡乱编些故事糊弄孩子。”
那武士冷哼一声:“编的像真的一样,难不成你是希望武田家胜利的细作?!”
藤甲心中一惊,急忙辩道:“大人息怒。小民本是有田城外耕作的菜农,又怎会愿意看到有田城开,家破人亡。而且,小民并未说出所想结论。吉川家与毛利家互为犄角,唇亡齿寒,所以定然会拼死抗争。相较于势在必得的武田家,可谓是搏命一战。这股力量,绝非武田家可以想象。如果一定要赌约,小民就压有田城胜!”
正说话间,远处呼啸声起,从山坳里冲出数百人马,为首一人铠甲红黑相间,黑鬃马精神抖擞,身后军旗摇动,正是“一文字三星”的毛利武家及其他联军!毛利军竟然人数颇多,与武田军阵遥遥相对!
菩提寺的民众一时看傻了眼睛,呆呆的望着城外的阵势。藤甲身前的武士也不再责问什么,定定的望着战局。
那列阵在前的武田大将熊谷元直不敢轻举妄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毛利联军没有任何耽搁,元就一马当先,带领着部下冲杀而下。直冲到距离元直阵营不远处,一只硕大的疯狗突然从毛利军中冲出,风一般冲进熊谷阵营,见人就咬,咬完就跑,整个大阵被冲得七零八碎。熊谷元直拼命维持局势。就在此时,毛利元纲身旁数名士兵突然蹲下,“嗖”的射出数只利箭,直冲着熊谷元直而去!
元直惊恐,拨马回逃,却不想后方斜刺里又杀出一彪人马,显然是元就事先埋伏好的援兵。此时元直面临两面受敌局面,通往有田城的路也早已被毛利元就派兵截断,唯有北向河川道存有一丝生机。元直咬牙切齿,带着五百军士顺河道逃去。
“不可去!”藤甲轻声恨道,“熊谷元直今日命丧于此了。”
身旁武士扭头看了一眼藤甲,又回头凝神观战。
果然,熊谷元直领头冲进河道,刚逃到一半,水边鼓声大震,二百多名伏兵杀出,赫然正是吉川武家的援军!
此时的熊谷元直英雄末路,似乎已经杀红了眼,竟然再次一马跃出,想要正面突围。合围的吉川军前,一员战将弯弓搭箭,一箭透颅,马上就要掉下马来。一个急功伏兵奔上前去,手起刀落,将其头颅抓在手中。
失去了主将的武田军顿时大乱,只剩下被驱赶的命运。毛利联军干净利落的清理了战场,拨马回转,没了踪迹。
众看客大气未出,热血沸腾,直到战斗结束,还有人没回过神来。
藤甲收回心神,抬眼看了看身前的武士,这家伙竟然正冷冷的盯着自己呢。他心中正捏着冷汗,身旁狗蛋突然一拍脑门,脆声道:“哦,浑水摸鱼,擒贼擒王,以逸待劳,以静制动,谨防奇袭,唯快不破……”
藤甲一把掩住狗蛋的嘴巴,躬身向着身前的武士行礼:“大人莫怪,小孩子胡乱言语,若有冲撞,望大人原谅。”
那武士一把将狗蛋拉倒身前,摸着他的脑袋,大有深意的望着藤甲:“你似乎不是寻常百姓……”
藤甲脑门沁出汗来:“小民贱命乡野,确实是寻常百姓。”
武士不在多言,拉了狗蛋望无人的山坳里走,藤甲也不敢多言,只能悄悄的跟在后面,心中焦急万分。
终于停在杳无人烟处,武士停下了脚步,扭头看着藤甲,还是一言不发。
藤甲终于沉不住气:“大人,不知引小民到此有何用意?”
那武士似乎也纠结着,半响道:“我乃毛利元就大人近身侍卫隆丰广义,想问问你的高见。”
藤甲伸手将狗蛋招回身边,犹豫了一阵子,缓缓开口道:“隆丰大人是奉元就大人之命前来游说一向宗的菩提寺长老吧。”
隆丰广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冷冷道:“你接着说。”
藤甲望着渐渐暗淡的天色道:“当今天下大乱,藩国守护各自为政,豺狼虎豹横行,实力才是硬道理。此一役,确实出乎小民的意料。毛利家以一百多人起兵对抗武田十倍兵力,竟然还能取得斩杀大将的完胜,这是一个大变数,主持此次战役的人就是这个变数,却不知是毛利监护中的哪一个?”
隆丰广义微微皱眉:“正是元就大人。”
“了不起啊。”藤甲感叹道,“毛利家出了一位了不起的高手。元就大人人生初阵便显示了高明的谋断和高远的目光,深不可测,以后有资格逐鹿天下的必有毛利武家。”
藤甲的声音顿了一下,转口道:“不过,求助一向宗绝对不是什么良策。”
“请说明白。”隆丰摘下了毡帽,露出了一藤田阁老刚毅的脸。
藤甲微笑道:“一向宗确实具有巨大的力量,但是一向宗绝对是个不可碰触的怪物。在这个乱世里,没有神佛也没有良知,只有贪婪。一旦沾上一向宗这个怪物,以后的麻烦会不断出现。而且,毛利家作为安艺国最弱的守护,在变更家主的关键时期,急需站稳脚步。如果是大内或尼子来袭,或者是甲斐的武田家在此,毛利家都只能忍辱归降。可此武田非彼武田,非不能胜也。不但要胜,还要靠自身实力取胜。这是毛利家告诉天下‘不可欺’的机遇和挑战,能抓助这机遇便能暂时安全,如果输给了这挑战,周围的豺狼虎豹会毫不客气的前来分一杯羹。如果借助了一向宗的力量,用不了多久,贪婪的一向宗便能把毛利家的血全吸干。”
隆丰广义望着一气说完的藤甲,神色凝重:“先生是谁?”
藤甲神色戚戚:“乡野村夫不敢妄谈国事,既然隆丰大人想听,小民就斗胆胡说了一通,多有妄言,还望大人海涵。”说着,藤甲牵着狗蛋对着隆丰再躬身,“菩提寺放粥的时间到了,我们先退下了。”
广义急忙站起,对着藤甲伸出手去:“先生……”
藤甲只装作没有听见,边走边逗着狗蛋,这一父一子,怎么看也不像是高人,为何会对时局有如此的看法,隆丰广义心中有太多疑惑。考虑到藤甲的话有几分道理,而且元就初战小捷,他决定暂时还是不要去菩提寺,回去与毛利家主及重臣商量后再做决定。
狗蛋边吹着热气腾腾的清水米汤,边仰头看着父亲:“爸爸,你知道的太多了吧,竟然说的那武士大人哑口无言呢。”
藤甲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安静吃吧,臭小子。论打仗,我不如他,论谋略,他不如我。”他神秘的四下观瞧了一圈,见无人注意,才接着小声道:“如果让你选,你会选择谋略还是剑术?”
狗蛋头也不抬,脆生脆气的声音却也掷地有声:“先剑术后谋略!”
藤甲乐得合不拢嘴:“臭小子,想的美。咱们这种藤蔓之家荒生荒长,可没有钱粮供你去道场,何来剑术。我这胡说八道的本事倒是可以传给你一二,让你在这乱世中混个肚圆。”
狗蛋一仰脖将米粥咕咚吞下,咧嘴笑道:“肚子还没圆呢,呵呵。”
藤甲将自己喝剩下的半碗递给儿子:“喝吧,再不饱,暂时只能用故事填了。”
狗蛋乐了:“好啊好啊,我要听哑祖的故事。”
藤甲神秘一笑:“不过,明天应该能好好吃顿饭了吧。”
狗蛋可不管明天的事,滋溜钻进了藤甲的怀里,吊着他的脖子,满眼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