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皇爷爷要走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浮光殿背后的空地上种萝卜，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猫对山珍海味不感兴趣，却很喜欢吃这玩意。
听雨给我表演了一把人未到声先至：“殿下殿下太上皇要走了！”
我一脸懵，看着她从寝殿后面的窗口里冒出头来，火急火燎的冲我吼：“他老人家说要独自下江南去，已经在收拾东西了，陛下让您赶紧过去！”
这不能再懵了，我把铲子一丢就去翻窗户，听雨从旁边捞起桌布塞给我：“殿下！擦擦脸！泥！”
我胡乱的抹了一把，边赶路边问听雨：“父皇同意了吗？”
“同意了，”听雨叹气，“太上皇说这是他今年生辰最大的愿望，陛下定然是不能拒绝的。”
我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到的时候皇爷爷正在和母后说话，不同于上次，这次皇爷爷看着很精神，整个人神采飞扬的，谈话间时不时爽朗的大笑，一扫之前的萎靡。
我有些鼻酸，但这时候哭太不应景了，我又忍了回去。
皇爷爷看见了我，笑着招手让我靠近些。
我上前，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皇爷爷拉起我的手，安慰我道：“没事的孩子，人总是要离别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还没准备好。
“一定要现在吗，”我恳切的看向他，“明年不行吗，路那么远……还……”
我说不下去了，再多说哪怕一个字，我的眼泪就憋不住了。
皇爷爷叹了口气，拍拍我的手背：“我不能再让你祖母等我了，太久了，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并不是故意扫兴，我真的太难过太难过了。他年纪太大了，我知道这次离别意味着什么，此生此世，我们能再见面的次数都寥寥无几了。
甚至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次。
可我还有好多话没对他说，还有好多事没来得及陪他去做。我不是第一次意识到，在我们短暂的十余年的交集中，我一直都扮演着索取者的形象。我的身份，地位，才识，甚至是我爱的人都来自于他。而他丝毫不要求我的回报，他只希望我快乐。
我感到愧疚又遗憾，可我无能为力。
皇爷爷把手上的扳指取下来给我戴上：“这是你皇祖母留下的嫁妆，你小时候哭闹着想要，但是我没舍得，现在我要走了，这个就送你了。”
眼泪终于冲破防线，一片朦胧中我看着那枚扳指，听皇爷爷最后嘱咐我：“以后如果寻得良人，记得给我个信。”
“无论那时候我在哪里，都一样会祝福你。”
我七岁的时候，南嘉建朝刚好三百周年整。
那是我有记忆以来最盛大的一场国宴，天南海北来上京朝贺的使臣们汇聚一堂，他们衣着肤色各异，但形貌都华贵昳丽。父皇带着母后和皇兄去应酬，我陪着皇爷爷，一边吃一边听他很耐心的给我讲每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由来。
讲到西域一个叫温宿的小国时，一个浑厚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纶祎兄好久不见啊！”
我正听得入神，被吓了一跳，那人注意到我，问皇爷爷：“这是小公主吧，几年没见都长这么高了。”
看样子皇爷爷和他很熟，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笑着应道：“对，今年秋天就整七岁了。”
然后又向我介绍：“这位是明镜先生，爷爷的师兄。”
我站起来礼貌地问好：“明镜先生。”
被称为明镜先生的这个人和皇爷爷年纪相仿，但比爷爷魁梧一点，说话带着丹田气，气场很强势。他背后跟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穿着朴素，带了帷帽不清楚长相，但看身形应该很年轻。
皇爷爷和明镜先生交谈了起来，我被晾在了一边。
百无聊赖之际我偷偷打量了一下戴帷帽的男子，他站在一旁，自从出现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向我或者皇爷爷行过礼，安静的像是不存在一样。
我悄悄问姚姐姐：“他是谁啊？”
姚姐姐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回道：“听说是明镜先生收养的义子，是个哑巴。”
怪不得。
我心里有些同情他，就没忍住多瞟了他几眼。他可能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帷帽轻轻一动，向我看了过来。
我没由来的一紧张，赶忙低下头假装捡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那个人嗤笑了一声，似乎看穿了我的伪装。
我有些尴尬，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当我再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已经看向了别处。
好像莫名其妙被人摆了一道，我多少有些烦躁，于是把筷子一搁，准备出去透透气。
皇爷爷注意到我的小情绪，拦下我问我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心里更加烦躁了。我想和皇爷爷说我要回去睡觉，但再一想，长辈们还都在，我独自退场太不礼貌，于是什么也没说，又沉默着坐下了。
这时明镜先生像想起什么一样，对着我笑道：“瞧我这记性，差点给忘了，我给小公主带了礼物的。”
说罢他转头看向那个一直没说过话的男人：“灵泽，你去。”
刚才的烦躁一扫而空，我期待的看着那个人走到我面前跪下，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拿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双手举起送到了我面前。
是一只小猫，白白的一小团，只有四肢末端是黑的，像穿了小鞋子一样。它真的很小很小，都不及那个男人的手掌大，卧在他手里睡得香甜。
我不敢伸手去接，怕把它弄醒，但又觉得让人一直举着怪累的，于是对他说道：“等下送我寝殿里吧。”
话一出口我有些后悔，想着这样使唤人是不是不太好，于是看向皇爷爷和明镜先生。明镜先生向我点了点头，示意没有问题。
我的心放了下来。
那人闻言站了起来，又回到了明镜先生身后。他真的很高，起身的一瞬间我整个人都笼罩在了他的阴影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他的手，白皙修长，很漂亮，但右手虎口处有一道大概一寸长的疤，从拇指根部指向手心。
这个伤疤的位置和形状让我有了一些很具体的想象，我隐约觉得自己的手也疼了起来。
但礼貌也是不能忘的，我收起自己的想象，向明镜先生道谢：“谢谢先生。”
“不用谢我，”明镜先生摆了摆手，看向皇爷爷，“谢谢你祖父吧，他说你一个人在宫里很闷，所以才想了这么个礼物，托我找来送给你。”
皇爷爷乐呵呵的：“都是自己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川儿喜欢就好。”
被记挂被在乎真的很幸福，我心里欢喜，亲昵的抱住皇爷爷的胳膊撒娇：“爷爷对我最好了，我最喜欢的就是爷爷啦！”
皇爷爷和明镜先生都笑了起来。
因为着急着去切磋棋艺，皇爷爷和明镜先生提前离了席。姚姐姐也被父皇和母后叫去照顾喝醉的皇兄了，就剩下那个神神秘秘的男人陪我一起回寝殿。
他不会说话，我也不好意思说话，一路沉默到浮光殿，他把小猫放到我榻边，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脑子一抽喊住了他，但话刚出口就又怂了，因为我也不知道留下他干什么。我不想太尴尬，就胡乱的问了句：“你是不是讨厌我？”
他没动，我才想起他不能说话，忙向他道歉：“对不……”
“不讨厌。”
很清冽的少年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见我愣住，他又重复了一次：“不讨厌。”
“你不是……”这次我遏制住了冲动，没把那两个字说出来。
但他已经懂了，他说：“我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好奇他的相貌。
我说：“你跪下。”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他的抗拒，但也只是一瞬间。他退后一步，一撩衣摆顺从的跪了下来。
我伸手去揭他的帷帽，但被他制止了。
我不解的看向他，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小人相貌鄙陋，怕惊到殿下。”
我小，但我不蠢，这么明显的拒绝，继续纠缠就是我的不体面了，于是我默默放下手，对他说：“你走吧。”
他没有再说话，微微颔首，起身离开。
我目送着他，出门的时候穿堂风带起了他帷帽的一角，露出了一小方白净的皮肤和线条锋利的下颌线。
我转头看向榻上的一小团猫，心里涌上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送走皇爷爷后，我去找了陆沅。
他耐心的听我讲完我的难过，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一直记着他就好了。”
我不明白，泪眼朦胧的看向他。
陆沅耐心解释：“人都是活在别人的生命里的，只要你一直记得他，他就一直在。”
我好像有点懂了，可我还是难过。
陆沅叹了口气，伸手把我抱进怀里，轻抚着我的背：“没事的，还有我。”
人很奇怪，独自一人的时候无坚不摧，可一旦有人疼有人关心，就会脆弱的不行，就像现在的我。
我哭了很久很久，陆沅一直轻声安慰我，到后来哭累了，迷迷糊糊的在他怀里睡去。
梦里依旧是无法挽留的离别，但主角换成了我和陆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