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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愁沁花骨时侠骨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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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觉秋旷醒昏睡十几天,足半个月,醒来差点天翻地覆。

    夏珑报他:“王爷,发生了几件大事。一来,近日太子殿下想要的亲事在秘密张罗了;二来,现下圣上龙颜大怒,据李总管透露,正犹豫是否索性赐死楚国质子……”

    秋旷醒一面道谢伸出手腕给信得过的太医号脉,一面微惊:“在秘密张罗?我不是那天睡着,根本没来得及去找圣上么?”

    夏珑道:“大约太子定夺的主意是等圣上责问,便提及您的应允。”

    秋旷醒无奈道:“奇想。圣上哪有如此看重我?”

    这暗存批驳的一言夏珑不敢接,顿顿又请示:“那另一件事,您的意思是——?”

    秋旷醒心头重了重,悲了悲,难免忆起一丝战乱往事,但勉力笑一笑,只回道:“此事我不点头,圣上哪里杀得成?”

    夏珑却欲言又止,秋旷醒看懂,低声吩咐太医飞龙走鬼一一远退外殿,见连黑鹤鸟今日也不在,静候到确认胸口不剩游丝痛意,必是他们当真老实退远了以后,方蹙折双眉缓缓支起身体。夏珑观他姿态,方继续禀道:“圣上的办法好像是,以废太子相要挟,逼迫楚质子自己选择是否喝毒酒。如此,若后者不肯自决,便告诉太子真情虚伪;若肯,人死事定。废立太子与问人自裁自决终归不是兵家杀事,不染大量煞气,不受您的掌控。”

    秋旷醒听得周身微震,微笑一淡,渐渐敛灭,问道:“我不曾了解严公子,今生向来无人爱我、更不懂情情爱爱,依你见闻,他会答应忍死相换么?”

    夏珑皱眉应答:“至少楚质……至少严公子日日为太子试毒,真不真心,尚未可知。”

    秋旷醒怅叹一声,徐徐摇头。

    半晌,道:“傻鸳鸯。”

    ·

    天公作美,今日又有小雪洒洒,可惜人命关天,秋旷醒丁点没了赏雪心思,只得穿过漫天小雪,乘辇轿往顺言楼急赴。十年前楚国近乎亡国之灾,秋旷醒一直算作有自身些许过失。

    赏雪容易,闯雪难,前者时辰长短端凭他心念一移,后者就是不达目的不回首了。乌云照白雪,碧落灰暗,辇内也格外阴郁冰冷,夏珑担心他,时不时地隔帘请示:“或不如您暂赐信物,回还暖地,由我们奔走?”

    秋旷醒不厌其烦地回答他:“那也是抗旨。本王无须顾虑,你顾不顾虑你的宗族兄长?”一遍又一遍地夏珑举棋不定,一遍又一遍地他耐心以对,因为一旦他正式下令,夏珑便不再能够犹疑、冲动、反悔了。

    顺言楼遥距秋旷醒深居的孤光殿几乎中亘银河,大半程路途上,四下宁静枯燥。纵然怀抱、厢中布置成群手炉燎炉,急行久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免秋旷醒仍冻得牙关轻微哆嗦,脸已烘热了,小腹及骨头里还见缝插针地不舒服;遂趁机取了特地携上的滚烫烈酒下浇洗喉。他好酒,好烈酒,能理直气壮喝酒不为旁人拼死劝阻的时候却不太多。惟这时,听见他在帘内激烈咳嗽,夏珑也只好浩叹放任,默默踏雪。

    岔子是忽如其来。

    穿越大段冰天雪地,眼见那顺言小楼翘檐在望——秋旷醒刚刚亲自外探一望,迎着扑面汹涌冬风再灌一口酒,扔开酒囊,垂袖退坐,毫无个预兆地,就一下子感到不妙。

    ——刹那他手腕脱力,通体失力,脊背斜撞一旁,手炉“咚哐哐”滚下膝盖,先是心口仿佛猝遭千百把利刃插透、刃锋细密搅剐一圈一圈,继而这痛觉扩散蔓延一身,不复规律,内外夹击,直欲将他撕裂剐碎,抛作雪屑花泥。他早已晓得这股特殊的痛楚为何而发,却没大防备它会在此地此处发作,更发作得如此不遗余力痛彻心扉,不是圣上的手笔;一时之间脑筋空转,顿觉得像有满天满地的无形刀剑牢牢钉进四肢百穴,砍断柔肠软心,把他钉凿得一动不动,冷汗涔涔,张口难言。

    ……为什么是这里?

    ……为什么剧痛空前?

    辇轿继续前行,越接近他的目的地,狂痛竟越是还能添深一分。秋旷醒惫然闭一闭眼,身体不由自主地随行路的细细颠簸缓缓滑下暖座,碍于过程缓慢长久,无声无息,左右迟迟无谁发觉,依然稳稳直直地送他迈向无边痛楚的源头。

    直到跋涉告罄,对楼停辇,夏珑瞧他不喊人也不出来,钻进帘子察看,才看见他蜷缩座下阵阵发抖,衣发汗湿,唇角流血,马上大惊失色,扶起他劝说:“王爷,您必需回殿歇下!”依靠到夏珑肩膊上很一会,秋旷醒如旧动弹不得,闻言不予置评,只一连又吐几小口血,染红颈襟大片,仰头默然攒着力气。

    好半晌,他最终竭劲断断续续地坐直身体,借助侍卫一臂之力掀帘下车,正正站到顺言楼跟前数丈。

    顺言楼是一栋简素死寂的二层小楼,和他秋旷醒起居的孤光殿一南一西,原叫勤悯楼,乃是先先太后清净念佛的地方;十年以前,圣上凯旋,楚国割城献质,佛楼废置,勤悯楼便无妄而成了顺言楼。不错,他确定它就是他眼下一切伤痛无力的来源,但是谁?为什么?不是圣上,远远不是太子。

    沉默共死物木楼对视少顷,秋旷醒渐渐地止住吐血,只是虚弱倦痛得厉害。夏珑也在耐心帮他将未染衣襟、染留颈上颊上的血迹帕子拭走,然后不解地问:“您进不进去?”

    秋旷醒忍疼想了一想,答非所问,道:“也许他是楚国未来的复兴皇帝。”

    夏珑一怔:“那么他不会饮鸩了?您不必犯险了?”

    秋旷醒道:“却也可能里面另有他人,未来将推翻圣上,甚至亡了我的国。”

    夏珑不言语了。

    始终是想百经想,忍百般忍,梦还要梦。秋旷醒精神怠怠地示意夏珑推动轮椅,奈何双轮才续往前一尺,他五脏六腑揪碎一片,脸色苍白,立刻抬手唤停,指尖轻颤不停。夏珑耳朵好,小心翼翼地如释重负地拉退轮椅,可不敢隐瞒不告知他:“巧了,糟了,王爷您听得清么?里面好似在宣读口谕了。”

    秋旷醒但向天仰一仰面,叹若游丝,望到风涌白烟,梅枝铿锵,便低头重宽眉吩咐:“进小楼。”

    岂料一次一次尝试,一次一次冲征,无论如何也冲不过那一尺去。

    寥寥几弹指时间,秋旷醒里衫汗透,咳血不断,还待再倒吸冷气,头顶上空,乍闻夏珑略略沉吟,口道:“你不要再试了。”

    这三十年,今生今世,秋旷醒真是恨极愁绝了凡人什么皆挽回不了的感受。冷不丁闻说,险些反应不及,疑惑地眯眼抬头,返问夏珑:“你说什么?”

    “我说不要再试了。”再度出乎他的意料,夏珑肃容道,“臣不配合了。”记得过完正月新年,夏珑初满二十,秋旷醒心里头犹当他是个青春小孩,仔细端详,方省得棱角分明了,身躯融映天光时,轮廓明晃晃硬邦邦。

    秋旷醒不禁五味杂陈,若有所思。

    须臾,朝他笑笑,努力温柔起嗓音来道:“不配合便不配合吧。今日之事,怨我欠缺深思,牵累你陪伴我一遍遍担惊,平白吓坏。抱歉。”

    ·

    门是被破开的。

    门开之前,楚质子严他锐刚刚步到门前跪领圣旨不久。圣旨从来要求领旨人大门来迎。听真听切口谕内容,他倒也平静,双手接酒,答旨:“谢圣主。臣喝。”

    荧路在场,无意制止。

    原因其一,命格中,质子便不会死在这时,要么注定有人来救他,要么另有机缘。

    其二嘛,她知情魔尊是百毒不侵的,鲜血解毒除病,元神悸煞清瘴。亦因为在魔界时的一些因缘造化,这项异力深入魂魄,此世足以感染肉身。不止如此,他们魔尊一直有颇强的行医兴趣,无论在魔界还是人间,都常海阅医书,阅过了魔界仙界的再看人间,看过了人间的又托她送魔界的。俨然要不是命不如意,万一能自由决定,指不定随时万事一抛、跑向天涯海角去做个流浪郎中了。

    荧路也好奇问过:“您为何这样感兴趣医药?”

    魔尊徒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心底总有这样的愿望。”

    总之,魔尊暂时不必她太操心,一旦不小心插手过多过早,她还怕阻挠情劫劫数,直接害得魔尊渡劫算作失败呢。

    不过,连端酒来的众宫人也瞪大眼睛,无话地用眼神上下打量询问严他锐:为什么?你图什么?春花秋月何时了么?

    严他锐哑然苦笑,解释不成。

    这一杯毒酒他假若不喝,皇帝已待他起过杀心,必定推敲妥了损失这个质子的利害,获悉他“虚情假意、哄骗太子”,迟早斩草除根;

    若喝下去,他设法不死,注定不死不休;

    若喝下去,他死,一了百了;

    为今之计,只有一赌:或者喝下去,这杯酒无毒有计,魏国皇帝仍须持他作棋,只筹划将他诈死骗过小太子,秘密移囚别处。不过严他锐亦感觉此种可能赢面不大,正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箭在弦上,酒已不能不喝,喝了,尚有惟一一线生机。昨日严他锐就听说,太子受罚禁足东宫,正月年宴才放得出来。

    这一天这一刻,他遂必须喝酒。

    这一天这一刻,他却终于未曾喝酒。

    ——正青盏贴唇、火烧眉毛的同时,“嗵”然间雕门异响,堪称粗暴急促地被人从外面一举搡开。宫墙里头不比市井楼台,哪里常见谁人敢这样闯门破窗,嚣张不加通报?遑论楼内站了一地是暂且代表圣意的宫人。纷纷众人都一惊,为首宣旨的宫人头子尤其满面震怒,严他锐也不由得扬眉滞饮,手腕悬空,由于宫人们本来背对大门宣旨,率先第一个看清了来人模样。

    ——是一位他从未拜见过的陌生男人,不是搡开、而是干脆和雪和风撞入门内来的;概辨衣袍明明地位非同寻常,偏偏冷冷的眉头上空额汗密布,步伐趔趄,姿态有点狼狈。

    门开定,人怒容,雪旋舞,天光阴暗,来不及任何人或行礼或追逐,对方抢先手扶门棱箭步飞身,迫近严他锐双眼前方,劈手用力夺过了无温酒杯,奋摔地上,狠狠喘息。

    电光石火而已,随后宫人们才如梦初醒,将拜未成,将呼无音,那男人踉踉跄跄又迅速转身,似乎衣袖衣角,又似乎发梢发间,隐约挟含袅袅花香,轻易挥侵一室。“免礼平身。”他道,音色沙哑,“对不住,为难你们了。”

    说来奇怪。

    虽然似乎是来救他的,这男人根本顾不上多看他一眼,却好像一只伤鸟、一朵落花忽然扑入他怀抱中。杯坠酒泼、丢下如此一句话,紧跟着就双膝软化,怒面转倦,浑身歪斜地冲他倒过来了。

    严他锐本能张开臂弯,蹙眉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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