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师徒谈心
清晨的矿务司疗养院。
一夜的恶劣的天气似乎也影响到了哨兵的责任心,本该明暗关卡林立的内院此时却是一片空旷,甚至带着几分萧条的凉意。
三号隔离区,这里就是前矿务司司长、元素专家赵启瑞的监外疗养专区。
连绵细雨间,一个似乎稍显佝偻重重包裹在黑衣中的男子,撑着伞提着一个篮子,走进了这个十年未翻修的小院。
然后是老旧的二层小楼,熟悉程度,如入家门。
而这一次,坐在轮椅上每每疯疯癫癫打人毁物的赵启瑞没有回头,而是破天荒的沉声道:“老师怎么来了?”
每年也只有几天能听到这同样愈发沧桑的声音。
“唉!”
饶是自诩心坚如铁的王连胜,内心一时间也是难过至极,尤其是看到对方那明晃晃的斑秃与白发。
“启瑞,你才45岁啊。”
王连胜这句话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但对方的语气却明显告诉他,并不领情。
“是啊,长官今年有53了吧?要保重身体啊。”
赵启瑞说着缓缓转过轮椅,直接站起身来到了桌前,轻轻的坐了下来,但依旧没有去看对方。
“我们师徒又有几个月没见面了。”
闻言的赵启瑞没有说话,但脸上的皱纹倒是稍微舒展了一些。
“记不清了,我在这里没有日子的概念,过一天是一天。”赵启瑞说着端起桌上的一个茶碗,一饮而尽。
这时,王连胜才发现,对方的桌面上居然放着两个茶碗,而冒着热气的功夫茶也是刚刚沏好的。
“启瑞知道我会来?”
王连胜的声音渐渐恢复平淡,微微叹息着。
轻轻放下并打开篮子,然后一一摆上桌面。
“昨晚警卫轮换休息,我就知道您会来找我。”
王连胜微微一愕,摇头道:“我以前就说,你的智谋丝毫不弱于孝杰。”
“唉!长官谬赞了,弘飞没事吧?”赵启瑞说着,随意的拿过王连胜拿来的白酒。
倒了一盅,直接自顾着一饮而尽。
“他很安全,不过老师很抱歉,没能兑现诺……”王连胜还想再说,但却被赵启瑞直接打断。
“无妨!”赵启瑞说的平淡,但端着酒盅的手却明显的颤抖着。
王连胜在等着他情绪的反扑。
但下一秒,对方却只是淡淡道:“长官,当年我就说过,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其他的我都不在乎,十三号矿区没事吧?”
被打断的王连胜张了张嘴,但面对对方只问安全,其他避而不谈的态度,他也只能放下了赵弘飞的问题,而是收拾心情。
“一切正常,你付出这么大代价,我们怎么会有一丝放松?”说着他又忍不住道:“当年的事情怪我,是我没有担当。”
“计划是我提出的,我又参与其中,我无话可说,我只是觉得我对不起巴尔干半岛的那些陷入战乱的百姓,其实说真的,这些年我在这里,也是在赎罪。”
王连胜的内心苦涩到了极点。
是啊,什么罗多彼钚矿区?什么巨储量量子元素?根本就是他连州元素专家组和保加利亚东方面军的一场阴谋闹剧。
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隐藏连州北郊那巨储量的元素矿脉,就连所谓在罗多彼山脉发掘提炼的钚元素其实也都是
来自连州——十三号矿区。
而保方东方面军的意图就更简单了,挑起战火,伺机兵变。
“这是最大的爱国英雄主义,你保护了连州乃至北省几千万的百姓,还有国家最至高无上的利益。”
“呵呵,是啊,吾之英雄,敌之仇寇,不过,是英雄还是懦夫,都无所谓了。”
赵启瑞说着,自嘲苦笑的一口又干下一盅烈酒。
“好了,启瑞,多喝点吧,今天我们师徒多聊聊。”
“好,谢谢长官。”
渐渐的,两人之间的气氛有所缓和,但赵启瑞始终不愿称对方一句“老师”。
酒过三巡……
“长官是有什么话还要跟我说吧?”赵启瑞低眉闭口咀嚼着一粒花生米。
“这……唉!”王连胜放下酒盅,看了对方一眼幽幽道:“启瑞,其实这次我除了来看你,还是为弘飞而来。”
“吃了那么多年苦,又要被拿掉学位,难道这些还不够?”赵启瑞一怔,口气中也渗透出了一丝怒气,甚至带着些许质问。
王连胜的脸上一阵尴尬,硬着头皮道:“这个问题暂时没有问题,我担心的是他的心境,其实这也是我和波涛一直担心的问题。”
“心境?”
这一回,轮到赵启瑞诧异了,而他也是高级知识分子,下一秒,他也开始慢慢的咀嚼起老师的这两个字。
场面有些安静,只有两声对饮的吱吱声,接着,赵启瑞的声音打破了肃静的思索。
“呵呵,也对,是我对他疏于管教了,我这个父亲做的不够格啊。”
这一句话简直让王连胜无地自容,如果他有脸怪罪自己的学生没管教好儿子,他还不如饮弹自戕,对方明显是在讽刺他。
“启瑞还是在怪老师,弘飞的问题其实是我和波涛的错误,主要是我,我满心的以为他能够像你一样……”
“我保证,我的孩子一定会忠贞于自己的国家和信仰,但忠贞有很多种,并不一定非要像我这般。”赵启瑞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激动和怨念的情绪。
是的,和赵弘飞眼里的父亲一样,儿子同样是他赵启瑞最后的软肋。
他可以义无反顾的忠诚,他可以忍受亲人的盘剥,甚至背叛,但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儿子重蹈这般痛苦无望的覆辙。
“但是他已经偏离了轨道,就像之前我和你说的,那些无头无绪的事都可以不说,但他故意拖延眼看着高堂离世,又把你的弟弟和姐姐弄得灰头土脸,而且险些将连州商业局势搅浑搅乱,我担心,他会彻底误入歧途。”
王连胜一口气说完,然后直勾勾的注视着对方。
“歧途?”
反问的话语虽然平静,但他那略微充血的眼球和有些急促的呼吸却出卖了他。
赵方氏毕竟是他的母亲,他也怨恨过自己的儿子,但身陷囹圄这么多年的他,早已练就了一身豁达无为的养气功夫。
很快,他就渐渐有所理解。
儿子表现的越不合常理,就说明他所承受的苦难愈非常人所能承受。
“对。”说着,王连胜还重重的点了下头。
但他的肯定并没有引起赵启瑞的兴趣,只见他略带揶揄的反问道:“想不到,他还有歧途可走?”
“这……”王连胜语气一滞,面带尴尬的讪讪道:“我总觉得我似乎遗漏了什么。”
遗漏?这两个字赵启瑞越品越苦涩。
是啊,那不遗漏是什么意思?赶尽杀绝么?
想到儿子,情郁于中的他甚至爬出些许泪意。
“老师,我只是一个被软禁的人,这个院子外的事情我管不了,也没法管。”
“我不是要你管,我是在和你商量。”王连胜显得有些痛心疾首。
“不必商量,他的成长我久未参与,我只有资格为逆境中成长如斯的他欢呼和骄傲,其他意见,我没有任何资格提起。”
“你还是在怨我。”
“不,我真的只是想说是,我这个父亲不称职,我唯一期盼的,就是他能够继续勇敢顽强的活下去。”
赵启瑞说着不理会微微皱眉的王连胜,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相信,只要他走出这片低谷,他必定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也许是吧,就像我上学的时候老师说的那样,所有的成长,都脱身于极致的痛苦或委屈。”今晚第一滴眼泪终于在眼角滑落,但他并没有去擦拭。
“启瑞,你委屈吗?”王连胜望着对方,他的眼圈也有些情郁于中的泛红。
“老师放心,启瑞为国为民,绝不委屈,只是愧对弘飞,还有亚楠。”
“那你难道不希望弘飞成为……”王连胜再度开口,但却被对方再一次直接打断。
“老师勿怪,赵启瑞是赵启瑞,而且已经垂老不堪大用;但赵弘飞只是赵弘飞,如今我们之间只有一层单薄的可有可无的血缘,他在绝境中摸爬滚打至今,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没有任何理由和脸面要求他这样那样,他的人生完全属于他自己。”
“唉!”王连胜幽幽一叹。
“你不知道,弘飞的成长也确实让我刮目相看。”
“孩子的天赋可能会好一些,毕竟程家世代书香。”
“呵呵。”王连胜的笑声有些发苦,继而摇头道:“启瑞可能不是很了解,说真的,其实我也很疑惑,弘飞不光学习成绩优异,射击、格斗、游泳、谋划……也许还有我不知道的。”
“嗯。”
赵启瑞表现的很平静,但内心却和大多数父亲一样——骄傲。
这是一个父亲本能的思路,而且,能让几乎可以说目中无人的老师夸赞,也许确实像波涛说的那样。
赵启瑞的脸上忍不住出现稍许潮红,而见此,王连胜似乎无意道:“也不知道亚楠如今如何了?”
“我有我的坚持,她有她的选择”说着,整了整表情,继续道:“我不但不怪她,反而我会祝福她。”说着举杯满饮。
“你也不怪孝杰?”
“不怪,他做到了我想过,却永远不能去做的事,而且,以他的个性,我相信他不会食言。”说罢,赵启瑞再次一饮而尽。
王连胜脸色有些微红,也有些颤抖的端起杯,但拿到嘴边,却又放了下去。
“你相信他?”
“我信。”
“唉!”叹息着的王连胜一饮而尽。
“也许当年真是我的错,想想现在,如果集慕、范两家之力,再加上你和波涛以及赵家和方家,别说纪凌菲、李恪之流,就是韦氏和林氏也只能俯首帖耳。”
赵启瑞没有搭话,王连胜也没有再开口……
二十分钟后,一道稍显佝偻的身影走出小楼,有些蹒跚的他在随侍的搀扶下返回车内
。
而很快,原本已渐晴朗的天空又再次将被大雨光顾,随着骤然袭来的雷电和强风,尚未完全的连州矿务司疗养院乃至大半个西城区又一次被洗刷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