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恨
这是一份不得不提及的,古老的憎恨。
二十年前,厄龙天堡。
歌台暖响,灯火融融,烛台层层叠叠,杏黄色光晕轻轻浅浅熏遍室内,均匀点亮着城堡的每一个角落,熙熙攘攘的来宾漫步在宴会厅内,他们有说有笑,觥筹交错,却没有人大吵大闹,就像那杏黄色的烛火,一切都美妙得刚刚好。
拥有参加厄龙天堡宴席的资格,在当时对每一位江湖大豪杰都是莫大的荣耀。
坐在角落酒桌的黑衣剑客不善言辞,但只要有人上前寒暄他都会回以一个温暖的微笑。没人搭话时他便静静看着酒杯中的琼浆,那样子非常安宁,可他周身的气场却异常暴戾,犹如一汪深渊,搅碎投向其中的视线。难怪宴席间人流如织,这一块却人迹罕至,竟是有些人一旦靠近,便连站稳都是困难。这名黑衣剑客便是日后林羡与蔺梦鱼的父亲林慕,那时候他刚刚只身探险大黑天浮图塔遗迹,在遗迹内寻得记载着上古神术“大黑天之瞳”修炼方式的壁画,由于还没有完全掌握上古神术外溢的威能,他不得不待在角落收敛着自己的内力,免得扫了其它来宾的性子。他沾了几滴杯壁上的酒液,心不在焉地在桌上写着“蔺鹿真”三字。
“内力外溢成这样还要强撑着坐这儿耍酷吗?放心吧,她会来的。”龙大道轻快地走到林慕的身边,霸道的厄夜慏噬大炎经让龙大道的身体素质恐怖到没边,所以“区区”上古神术外溢的威压岂会影响到他。
面对龙大道这一番贱兮兮的揶揄,林慕先前淡然如水的面上泛过一阵不小的波澜。
“而且她不是江湖中人,她感兴趣的也一定不是厄龙天堡的邀请,她真正答应的,是你的邀请呀。”这一番话是蔺鹿真的闺蜜,一个叫方芷兰的姑娘讲给龙大道的,否则就龙大道那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龙大道接下来的发言便暴露了这一点:“你是黑袍剑圣,江湖之内谁不知你的黑剑‘平川’出鞘必斩的赫赫威名。没有你拿不下的姑娘!”龙大道说话的架势更像是“没有你黑袍剑圣打不过的姑娘”。
满头黑线的林慕实在不想再跟眼前的肌肉笨蛋讨论任何关于感情的话题:“江湖是江湖,女孩是女孩。如果一个女孩子不喜欢你,就算你能为她劈开万里云河也没用。我只想今天可以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邀请她一同游历……”
“那我就……我就用我的肌肉崩碎十万里的云海……说到肌肉,你瞧瞧你,掀开衣服腹肌才只有六块!”龙大道哼哼唧唧着,一句“肌肉崩碎十万里云海”粗暴地打断了林慕所有浪漫的幻想。
这样的氛围可不适合两段侠侣佳话的开篇,于是有一阵轻轻的香风,先她们主人一步,来向二人打过招呼。
“也许六块刚刚好呢?”白纱裙擦过酒桌的边缘,林慕一扭头便见佳人盈盈浅笑,倩立身前,云鬓欲渡香腮雪,杏眼已满春黛花。
林慕看着眼前美得像是画里出来的人儿,许久才憋出一句:“去年在洛川,我问过你姓名……”
蔺鹿真凑近到林慕的耳边:“那这次,你想问我什么呢?”
……
上一秒还朝林慕比动作凸显肌肉的龙大道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撤退,好在一只柔软的小手钻入了龙大道的掌心,那只小手握不住龙大道宽大的手掌,只好攥起其中两根手指,拉着他溜去了远处。
那天方芷兰一身淡粉,桃华夭夭。那一天的每一个人都是美丽的,那一天值得花开。
……
十五年前,厄龙天堡。
从这儿开始,蔺梦鱼已经有一些记忆了。
那时候城堡很热闹,人挤着人。
有一个对她极好的爷爷,龙天道。所有人都对这个老爷子毕恭毕敬甚至有些畏惧,可是老爷子明明是那么和蔼,无论蔺梦鱼是犯了错还是闯了祸,他总是眯着眼宠溺无比笑着为她摆平麻烦。
好像还有一个伯伯叫龙七爷,倒不是因为七爷在家排行老七,而是因为他左手受过伤,如今两只手加起来只有七根手指。七爷是个老小孩,常带各种玩具来看蔺梦鱼。
龙姑姑是来宾里少有的女人,她总随身带着一柄厄龙开山大斧,那家伙比厄龙阔剑还占地方。可是龙姑姑很温柔,做菜的时候会比菜谱多放一些白糖和香油。
还有小秀才,他是外宗的,好像姓许吧,他饱读诗书,是哥哥龙星眠最崇拜的人,他还有一副好嗓子,会给蔺梦鱼唱些外面记来的小调子。
还有龙二叔,还有铁棍大仙,还有兽人克克……
自己的老爹林慕是个闷油瓶,走哪儿都非要牵着老妈蔺鹿真的手。但是老爹的武功很高,一天有人喝得太醉,说了对妈妈不尊重的话,老爹用剑鞘把人家屁股打得几天不能碰床。
自己的老妈不善武艺,不过心灵手巧,绣活天下独绝,还专门绣过一件鲜花红龙长衫,送给了龙大道。
龙大道是她干爹,是老爹林慕过命的兄弟,那时候蔺梦鱼还不知道过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干爹话很多,人很直爽,但是好像不太聪明,好多事情都要干娘方芷兰帮忙拿主意。
她最喜欢的是二哥龙星眠,他彬彬有礼,温柔又耐心,不论是典籍里的武功还是经卷中的学问他都掌握得极快,然后用蔺梦鱼最容易听懂的方式,解释给她听。
她的亲哥哥林羡则一般和另外一个哥哥龙明道混在一块,他俩从小就爱切磋武艺,从木棒木剑到真正的金铁碰撞。龙明道从不放水,蔺梦鱼小时候觉得林羡从没赢过却不知道放弃真是有够笨蛋的。
……
这样的生活在十年前的一天像落地的玉佩般碎得让人几乎要记不起原先美好的模样。
那天龙明道和龙星眠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快要哭死过去的林羡和蔺梦鱼,龙天道像失了魂般一遍遍说着抱歉,太多的鲜血沾染在他的身上,本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白发此时被凝固的血迹染得暗褐,一段段得黏附在脸颊。
那天以后,这座城堡再没人带来有点难看但极其好玩的市井玩具,再没有弥漫厨房的一股香油味,兵器架上多了半截再没人拿走的厄龙开山大斧,再没有人为龙星眠辅导诗文,再没有人陪蔺梦鱼轻轻哼唱外面流行的小调。
没有龙二叔,没有铁棍大仙,也没兽人克克……
蔺梦鱼和林羡再也没等来父母接他们回家。
那一日,玉城,群王宴。
当时的厄龙城吸引着几乎每一位江湖豪侠,甚至连那些商人都更倾向于和厄龙城做生意。以致于其他宗门都出现了极其严重的人才凋零,资金不足等问题。这些问题足以让一个宗门变成江湖历史上的一粒尘埃。于是九大宗十七小宗联合设下毒计,意在用最为粗暴的方式在厄龙城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将它连根拔起。也有一些宗门与厄龙城私交尚可,并不愿意加入这场注定单方面屠戮的阴谋,但是面对大大小小共计二十六个宗门的威逼利诱,最终即便整个群王宴除了厄龙城其他每个势力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然而厄龙城没有收到任何警告,哪怕是一点点隐晦的提醒,关于那场即将到来的灾难,什么都没有。又或许有过一些人,试图给予一些暗示,但当时的厄龙城是如此骄傲自满,断不会相信有人敢策划这般阴谋。又或者,早在阴谋开始前,那些可能会为厄龙城提供帮助的伙伴,比厄龙城更早遭遇了灭口和屠杀。
起先是在年轻一辈显露武艺争夺魁首的武道大会上,所有进入秘境的厄龙城青年才俊在出来之后都陷入了“噬魂之恨”的状态,那是厄龙城内宗的厄夜慏噬大炎经中记载的唯二法术,那是一种强大的诅咒,是以燃烧记忆为代价换取实力的短时间提升战斗力的手段,点到为止的武道大会并不值得这般以命相搏,而且那些从秘境中出来的孩子已经开启噬魂之恨太久了,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在秘境之中遭遇了不测。
面对厄龙城的质问,那些宗门的弟子却反将一切脏水泼向厄龙城,说厄龙城意在抹除对自己有威胁的宗门,所以在武道大会时想要偷袭其他宗门的年轻弟子。
龙大道拍案暴起却被林慕摁回了座位,黑袍剑圣起身闪到了一位正滔滔不绝说着厄龙城弟子如何在秘境之中疯子般攻击他人之类栽赃陷害之语的樊宗弟子面前。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黑袍剑圣让那名樊宗弟子被吓得两腿一蹬一屁股跌倒在地,林慕再向前一步,樊宗弟子满地打滚却无法支棱起瘫软的双腿,裤里还隐约传出泄物的湿臭。
“这才是有疯子威胁到你生命时,会露出来的神态。如果厄龙城弟子是主动开启噬魂之恨,并且偷袭其他宗门的弟子,那么,你觉得他们能活着出来吗?”林慕冷冷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宗门之主:“我感知了一下,你们的这些弟子,内力消耗巨大却几乎没有人受伤,这样子的情况,到底是遭遇了厄龙城弟子的埋伏,还是在围猎厄龙城的弟子呢?”
樊宗宗主拍案而起,飞身扑向林慕,同时恶狠狠地说道:“难道等我樊宗弟子皆重伤乃至死绝,厄龙城就会承认自己的罪行吗?”
林慕看向地上那名瑟瑟发抖的樊宗弟子,这一次他吐字缓慢,杀意森然:“你看好——”
黑剑平川出鞘!剑气没有攒射而出,而是像画笔留在宣纸上的墨痕般凝固在了空间之中,而樊宗宗主的半边手臂已被齐根削下,凝结在空气当中的剑气像是斜架着的弯刀,抵在樊宗宗主的喉前,让他连开口说话的胆子都不再有了。
“——厄龙城想杀人时,你没机会还能开口。”
上古神术大黑天之瞳发动,墨色的结界同时拦下数名在场欲意动手的高手,“无论多少人出手,都拦不住我杀你,但如果你说出真相,无论多少人想杀你,我都会保住你。”
樊宗的弟子哆哆嗦嗦着,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词:“就是你们厄……”
林慕再次抽出了黑剑平川:“我在听。”
“是九大宗逼我们这么做这么说的!”樊宗弟子嚎啕着从喉咙中挤出了这段话。
“九大宗?!”连林慕都愣了愣。
因为在场除了厄龙城,总共他妈的只有九个大宗门!
樊宗宗主绝望地笑了起来,他向前迈出一小步,任由凝结在空气中的那道剑气穿透了自己的身体。这总好过眼睁睁看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樊宗的所有弟子,长老在一瞬间被其他小宗门的攻击所淹没,而更加恐怖的攻击则犹如山崩海啸天塌地陷般将厄龙城的众人淹没。
黑剑平川保护着蔺鹿真,林慕全力之下的挥击恐怕真能荡破万里云霞,可即便是天下最强的剑圣,也扛不住天幕的崩塌。
厄龙城的所有人都被淹没在了九大宗的剑影刀光下。
几个时辰之后,大厅中原先厄龙城势力的位子,只剩最后两道摇摇欲坠的身影。
林慕看着被一箭穿心钉杀在大殿柱上的蔺鹿真,嘴唇颤抖着,挤不出一个音节。大悲希声。
九大宗主们将箭矢从蔺鹿真尸体的心口抽出,塞入那名樊宗弟子的手中:“去,用这支箭,把他杀了。”
林慕吃力地将剑锋对向九大宗的宗主们,沁血的嘴角轻蔑地弯起:“你们可有勇气,亲自动手?!”
樊宗的弟子颤颤巍巍走向林慕,字节从结巴了的嘴里抖落:“你说过,保我的……保我的……对不起,对——”
箭矢穿过林慕的心脏,龙大道却没有阻拦。
在林慕举剑蔑笑对方的同时,他的生机其实已经断绝了,那句嘲讽便是他最后的回光返照。
龙大道捂着自己的眼睛,一行血泪自他右眼缓缓流落。紫色烟煴凝似龙形,发出低沉的哀鸣,那是难以言状的悲伤,夹杂着愤怒,孤独。那是暴君的挽歌,他在悼亡挚友,他将宣判死亡的降临。雷霆,火焰与黑暗一点点充斥他的视线,这便是厄夜慏噬大炎经中记载的厄龙城最强法术,吸收周遭其他所有厄夜慏噬大炎经修行者的怨恨而觉醒的瞳术,“烛龙,悼亡者之瞳”。
雷霆万钧将地面寸寸掀翻,连带着地砖,地砖下的地基,地基下的整块地面都被撕开巨大的破口,像是厄龙留在地表的爪痕。
火焰焚烧毁坏了整个玉城的宫殿,包括宫殿中无数人的尸体,爆裂声绵延不绝,犹如哭泣的冤魂在不甘心地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黑暗,无边的黑暗,不受任何武技的影响,任凭其中的三名宗主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阻拦黑暗的深渊一点点将他们吞噬。包括声音,包括修为,也包括灵魂。
随着龙大道彻底力竭昏迷,悼亡者之瞳效果解除,玉城成了荒凉破败的废墟。
“可惜,即便吸收了宗族同胞的怨念,觉醒了这般逆天神技,还是没能改变厄龙城的结局呢。既然在群王宴上对你们设下必杀之局,自然也安排了对整个厄龙城的葬礼。你的挚友林慕和蔺鹿真在这里死无葬身之地,厄龙城那边,你的小娇妻方芷兰和那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龙天道想必也已经魂归九泉之下了。”一名宗主嘲讽道。
……
之后的反转出人意料。扭转命运的人是龙天道,他原先是留守在厄龙城中的,在发现并解决了全部前来偷袭厄龙城的杀手之后,一人一剑杀入玉城,一己之力刺破九宗杀局。
……
这之后的日子,龙大道变地深居简出,他夜以继日处理宗门事务,无比严苛指导孩子们修行,疯魔般一次次闭关修炼。老管家偶然间透露过一些龙大道闭关时的情形:那间屋子安静得吓人,在结界的加持下,外界的声音完全不会传入其中,房间内杂物很多但摆放极其整齐,有烛台,有地图,还有数不清的江湖秘闻,龙大道闭关时总是披着一件绣着鲜花和红龙的长衫,或修炼或钻研计策。他开始熟悉阴谋,开始布置陷阱,开始擅长谎言,在这段漫长的岁月中他像黑夜中的猫头鹰,在幕后紧盯着诡谲的江湖,厄龙城藏在暗处的情报线路为他编织出一场巨大的棋局,而他死死攥着手中的棋子,忍耐着,克制着,也煎熬着——十年前的那场阴谋夺走了这个男人全部挚友的生命,也夺走了厄龙城的骄傲,他是幸存者同时也必将是复仇者,为此他不得不匍匐在地,狼狈不堪的表演只为让外界都相信厄龙再无抬头时日——直到时机成熟,他会疯狂放纵自己压抑的怒火,所以在那之前他死攥着每一颗棋子,因为如果到了他落子的回合,他发誓要砸碎整个棋盘。
“难辨梦醒难辞君,愧赴生死愧见君。何至此身无穷恨,恩家无葬仇者歌。”
……
“十年过去了啊……”从龙大道的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就都让人不寒而栗,那感觉就像在迷雾漫布不见天日的未知海域,听见了亡灵从深渊中吹出的幽幽口哨声,无尽的怨恨犹如毒蛇缠行,逐字逐句唤起人心底的恐惧。
门开了,身披红龙鲜花大袍的魁梧身影缓步走出,微朦的天光斜照,他的面目却始终沉于黑暗。
密室之中的诸多物件都已被收起,信件则被销毁,角落里的火盆偶尔跳出几粒火星。
房中央的那尊巨大棋盘,其上曾经光暗交错,黑白厮吞,那个男人在十年里无数次凝望此间棋局,苦思冥想,穷策筹略。
而今,棋局已解,破碎的棋盘上唯余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