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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九章 话不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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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听出是黎心竹的嗓音,心头一热,猛然间背转身来。

    只见一排前来迎接的北越军人立得整整齐齐,如绿叶衬托鲜花,让簇拥在正中的黎心竹显得格外迷人。

    相较当年那个活泼任性的小女子,年过三十的黎心竹像一块打磨过棱角的玉石,透着不骄不慢的成熟韵味。

    “这些年……”他很想叙旧。

    “行啦,有的是时间促进友谊,我们是奉命迎接中国同志到驻地休整的,哈哈,有了这些大家伙,那些强盗就不敢再胡来了!”她目光转向那些泛出金属光泽的高射炮,露出孩子得到心爱玩具般的笑容来。

    中國防空部队装备的主流武器是59式100毫米口径高射炮、59式57毫米口径高射炮以及新研制的65式37毫米口径双管高射机关炮,全部配备了炮瞄雷达和射击指挥仪,有足够的对空威胁力,高中低空防御体系趋于完备。

    “哟,你改学炮兵啦?”她笑得天真烂漫。

    “半吊子炮兵也算不上,还是老本行,指导步兵作战。”分别七载,李念兰感觉同她之间并没有任何生疏的地方。

    “早就盼着你来实地指导啦。”

    “使命所在,不敢怠慢,当然,也是出于我们的私人交情。”他边说边自衣袋中摸出当年分别时黎心竹赠她的竹萧形状的发夹,由于经常擦拭,似乎比从前还要崭新。

    “谢谢你还留着这个,不过嘛,约好保管十年,时间还早,”黎心竹伸出右手,中指上是一枚抛光闪亮的金戒指,“我找工匠把它清洗修复过了,人不能永远活在痛苦的回忆里,不是吗?”

    当初交换信物,虽说是替对方保管,但其实就是赠予。

    既然是送出手的东西,别人自然有处置的自由。

    这原本是一枚婚戒,黎心竹是堂堂将军夫人,手指上戴着他赠送的戒指,未免有些离谱。

    但黎大小姐向来极度自我,不愿受人约束,做出些异于常人的事也不奇怪。

    想到此节,他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向她身后,那位佩戴少将领章的高大军人。

    仅从外表观察的话,管文廉少将算是仪表堂堂。

    他有着南亚人种不太常见的高挺鼻梁,大背头油光锃亮,前额宽大,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确有将军作派。

    遗憾的是,白发有些过早地爬上少将的鬓角。

    “何师长吗?幸会。”管文廉不急不慢脱掉白手套,慢悠悠迈着步子朝何寿礼走近。

    两人礼貌地握了手,但并没有“同志加兄弟”式的热烈拥抱,话题也只是例行的军务流程。

    简单用过午饭,前方桥梁宣告修通。高炮们身披厚厚伪装,由车辆牵引,穿行在密林间修筑的简易公路上。

    “敌人空投了大量地雷和延时炸弹,有些直接挂在树梢上,炸死炸伤了我们不少战士和群众。”黎心竹指着那些炸秃的树木,不无痛心地介绍道。

    路边一名指挥交通的北越军战士炸剩一条腿,仍在挥旗吹哨。

    李念兰听说过这类战场上的新鲜玩意,但想不到竟能发挥如此巨大的威力。

    为了对付北越军民的游击战,美国人没少动脑子,无所不用。

    越战打了近四年,双方的战线反复拉锯,中部的广治省是最激烈的交火线。

    为避免中國再如半岛战争时那样大举介入,美国地面部队很守“规矩”,基本不越过军事分界线作战,选择扼守中段,企图用空中和海上力量绞杀北越政权。

    相处不多时,李念兰很快发现管文廉并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尤其是遇上同样脾性恶劣的何寿礼。

    管文廉中文极好,和中國人吵架基本不依赖翻译,两人见面便是针尖麦芒。

    军人间的争执,自然是因为战略方向相左。

    来到首都河内之后,管、何二人围绕是否以重兵集团攻克广治省,突破美军封锁线的问题,自始至终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何,咱们不用争了,武司令员基本同意了我的作战方案。”地下指挥所里,管文廉挥动手中厚厚一沓资料,那是他精心策划的会战方案,目标是以优势兵力攻克美军建在广治省的溪山军事基地。

    “你们之前的地道战、骚扰战和破袭战很成功呀,为什么不坚持下去?”何寿礼很不理解他们为啥要舍长就短。

    管文廉则很不以为然:“小打小闹是赶不走帝国主义的,拿下敌人的溪山据点,就等于攻克广治省,掌握战略主动,通往南部的大门就此敞开。我有建制完整的一个军,敌人区区一个团,优势在我。”

    “这是扬己之短,避己之长,白白把有生力量暴露到敌方优势火力之下!现代战争,不是比人多!”

    “论火力,人民军队也不输给敌人。我们有现代化的炮兵集群,还有苏联同志援助的坦克团!”不知是不是出于有意,管文廉很喜欢在中国人面前提及苏联。

    “我反对,这太冒进了!”何寿礼心里有气,觉得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中苏正在北方严重对峙。

    “恰恰相反,是你太保守了!”

    “溪山不能打,打不得!”

    “不,可以打,必须打。你看这里!”管文廉指向溪山所在的位置,“敌人的坦克和步兵战车只消一个小时就能打穿我们的运输线。有溪山在一天,就睡不稳觉。”

    确如他所言,美军在溪山建立前出基地,目的就是冲着截断“中央通道”来的,美国人叫它“胡志明小道”。

    北越方面通过这条运输线,源源不断向南越方向输送兵力物资,还顺带支援老挝的革命运动。

    “敌人为了监视这条运输线,同样付出巨大的代价。这里距离他们自己的补给线也很远,难以组织兵力截断‘中央通道’。”何寿礼深知美军的作战严重依赖后勤,为了维持过于突前的溪山基地,美方已经付出高昂的代价。

    “那只是你个人毫无根据的臆断。”管文廉不耐烦地一挥手,像是要赶走飞绕在耳边的苍蝇。

    这污辱性极强的动作激怒了何寿礼,忍不住用家乡话骂道:“搓倒你前系十八胎祖宗个娘!”

    管文廉听不懂中國江西一带的方言,却也猜出不是啥好话,立即用越南语回敬一句。

    两位高级将领之间如菜市场商贩式的争吵,被突如其来的防空警报打断了,轰炸机群的引擎轰鸣向下穿透云层,将恐惧灌进地面上每条生命的耳朵里。

    “b-52、f105、f111……来得挺全。”管文廉稍稍听了片刻,熟练地报出了美军的机型,这是三年多的空袭生活带给他的本领。

    “飞机、燃油、航弹,还有飞行员的生命,敌人经不起长年累月的消耗。”按下怒气之后,何寿礼踱步到指挥所门口,隐约听到地面上防空人员急促如鼓点的脚步。

    管文廉又怒又冷地呵呵两声:“美国人耗不起,我们就耗得起吗?炸弹落在越南人民的头上,死的并不是你们中國人!”

    这番话让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何寿礼肺都气炸了,他飞起一脚将指挥所的铁皮门踹出一个深坑,皮鞋与金属之间的碰响让参谋和卫士们吓得大气不敢出。

    轰炸机引擎响在头顶正上方时,不远处中國援越高炮师阵地开火了,各型口径的高炮和高射机枪发出的声浪震彻寰宇,让一度占据地空声势的美机编队哑然失声。

    何寿礼觉得自己无需朝管文廉反击什么了,那一丛丛林立的高炮身管是最好的代言。

    大规模空袭不约而至时,黎心竹正陪着李念兰在河内大街上悠闲散步。

    还没好好领略一下异国情调的市容,纷纷扬扬的航弹雨点般砸下。

    地下防空所挤满了市民,无人大呼小叫,也很少有人脸上保留着惊恐,秩序严整如同正规部队。

    “除了核爆,还从未有过城市在空袭面前屈服,德军轰炸下的伦敦,还有日机轰炸下的重庆。河内肯定比我想象的还坚强。”传自地面的震颤让李念兰的感慨化成了颤音。

    黎心竹却满腹心事地摇摇头:“我从来没担心过天上的那群家伙,反是家里那个少将先生……”

    谈到管文廉,她面庞自然而自笼上一层忧郁。

    “我丈夫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分子,晋升少将之后,他在通往更高权位的道路上停步不前,净想着拿宝贵的战士生命去冒险。攻取溪山的政治意义,远远大于它的军事意义。”她在说“我丈夫”三字时,显得犹为勉强,既没有爱情,也不存在亲情。

    确实,按照国际惯例,副军长级别的指挥官至少应是中将军衔。

    李念兰没有接她的话茬,人家的家事,自己不好随便掺和。

    虽然何寿礼的意见是对的,但中國军人毕竟外来是客,对越军只有指导和建议权,并不能接管指挥权。

    “而且,溪山防御点不是豆腐渣,敌人肯定做好了充足万全的准备,就等我们拿血肉之躯去润滑他们的战争机器。”黎心竹忧心忡忡。

    “这七年来,你变化不小啊,不是当年任性的小丫头了。”他猜想,一定是经年累月且空前残酷的战争改变了曾经的莽撞少女。

    “念兰,你能想象吗,在我的家乡……再也看不到绿油油的树叶了。”黎心竹告诉他,为了撕掉游击队的天然伪装,美军在密林上方喷洒了大量落叶剂,千万年来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褪尽绿衣,嬗变为光秃秃的树坟。

    “作为妻子,你有说服他的义务,我们中國有句话,‘东南风,西北风,不抵老婆枕边风’。”李念兰边笑边道,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我和他,并不同枕,”谈到私生活,黎心竹反倒语态平静,“他做他的将军,我当我自己的女主人。其实这些年,不止一次向上级提出过离婚,但你也知道,作为革命军人的妻子,生活里只剩下辅佐丈夫,并没有追求个人幸福的自由。”

    李念兰不知该作何回答,又不好顺她的话离间人家夫妻,只能勉为其难“嗯”了一声。

    航空兵和防空兵之间的较量渐渐缓和下来,没过多久,防空警报解除了。

    从人们轻松喜悦的神情来看,今天的空袭结束得比平时更早。

    地下掩体大门推开之后,浓重的硝烟味滚滚涌入,剧烈的咳嗽声停歇之后,有人欢呼起来。

    李念兰瞧见不断有军民肩抗仍在冒烟的飞机残骸,打着鲜艳的红旗游行欢庆,那气氛好像已经打赢了整场战争似的。

    地下指挥所里,何寿礼读完防空作战报告后,正色对管文廉建议道:“炸弹同样也落在我的战士们头上,可他们坚持过来了,还让那些空中强盗付出了代价。文廉同志,你该学学一本叫作《论持久战》的著作,有些理论永远不会过时。”

    管文廉却依然固执地摇摇头:“不存在放之四海皆准的理论。中國有宽大的防御纵深,当年的日本战争潜力其实很有限。相比之下,越南太狭长太渺小了,而对手的强大却是人类史上空前的。除了奇招和险招,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获胜的机会。”

    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寿礼决定终止这种无意义的争论,他迫不及待奔出指挥所,视察了刚刚经历过战争洗礼的高炮阵地。

    烈士和伤员已经运走,但遍地的血迹和弹壳昭示着方才战斗的惨烈。

    当晚,他写下近万字的报告,建议中央持续加大对越南人民争取民族解放事业的援助力度,尽管国内经济仍然困难,但发生在家门口的火灾,绝不能袖手充当看客。

    何寿礼的报告很快被中央采纳,贯穿南北的运输大动脉源源不断地向北越方面输送力量。

    据统计,从1950年建国之初直到1978年两国交恶,中國方面援助越南的军事物资足足可以装备200个陆军师,加上无偿支援的大量粮食、种子、医药、被服、汽油、机器等其他生活、生产物资,合计总价值约200亿美元。

    这些物资和外汇都是中國人民节衣缩食省出来的,许多武器连中國军队自己都没有装备,直接就支援给了越南。

    然而,这一切,并不能让管文廉的心脏多跳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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