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孤儿营
秦培邦所说的“一江山岛”，名字连着“江山”，不过是浙江台州外海一座面积12平方公里的小岛。
岛上工事坚固，装备有巨炮，是插在新中国软腹部的一根楔子。
除了一江山岛，浙江近海珍珠散落的一系列小岛上，都有国党旧势力盘踞驻军。
交通航运、捕渔业、近海养殖业……浙东的国防、民生、经济不得安生。
对于李念兰而言，更有一场私人之间的恩怨对决在等着他。
到华东军区某部报到时，1954年即将过完，距离预定作战时间已经不到一个月。
五年前攻打荆门岛，败在地、海、空缺乏协同，事前没有进行充分的侦察。
这一次，兵强马壮的解放军，决心打一场准备充分的必得之仗。
“小李同志，噢……也不小了哇，都过而立之年了。听说，十年之前，你在浙东沿海某座小岛上独自生存了三个多月？”接待他的是第60师的首长，事先专门抽时间研究过李念兰的简历。
“报告首长，不是独自……”被郑方成掳走六年了，他没有金如意的半点消息，甚至连她是否活着都不清楚。
“噢？还有一位女同志？你们……算了，现在没时间讨论儿女情长。敌人在岛上经营多年，驻扎的兵力不少，你来看……”
军用地图上，国军守岛部队的番号标得十分清楚。
胡宗南主持所谓的东南群岛防务，成立了“一江山地区司令部”，岛上敌人初步判断有半个团，部署有炮兵。
“你担任突击营的营长，负责抢滩，以及后续肃清守敌的任务。”原以为自己只是充作训练教官，李念兰却被委任为一线部队营长。
他想起自己曾经带兵作战的经历，虽然无一例外取得最终的胜利，但每一次都近乎惨胜，无论松山、八莫还是上甘岭，同一战壕的弟兄们大多结局悲惨。
但上级恰恰看中他在上甘岭打过硬仗的履历，这份任命无论如何没法推脱掉。
登陆作战训练，地空协同训练，每一天的日程被排得满满当当。
李念兰奉命指挥的这个营，被编入第一波次登陆攻击序列，这让他手底下的官兵个个打了兴奋剂一般。
华东军区为了打好此次战役，向兄弟部队借调了不少精兵强将，这些军人都是从内战、外战一路打出来的高手，不怕死，唯独不能接受功劳簿上没有自己名字。
攻岛之战，重在火力压制。
半岛停战归国之后，徐白原来的计划是退出一线作战部队，潜心到军工部门继续聂全才未竟的事业。
但“郑方成”这个名字，瞬间激起他内心难以扑灭的怒火。
无论金如意是否在世，他不容许世上仍有弗林黑翼部队的余孽活着。
在台州面向东海的岸边重聚，结拜兄弟喝了战前最后一顿酒。
当年一块儿痛饮的好哥们儿，只剩下他们两个。酒至愁肠，不由潸然。
换取这浩浩江山，漫漫海疆，万民安康，当年的跋涉者们，有幸同行到今日的，又有几人？
徐白举杯：“敬老猴子！”
李念兰也跟着抬手：“敬兰子！”
“敬聂老！”
“敬老五！”
“敬张源！”
“还有咱们的结拜好兄弟，梅萨。”李念兰最后补充道。
最烈的酒，洒在被海风吹拂亿万年的滩涂之上。
……
吸取荆门之战的教训，解放军针对一江山岛的地空侦察规模可谓史无前例。
李念兰乔装成被海流吹偏航路的日本渔民，在守军眼皮底下大明大方地兜了一转，把岸防体系瞧了个通透。
沿岸驻防部队看起来士气低落，装备不佳，完全称不上精锐，不像是郑方成带出来的兵。
他将目光投向岛中腹地复杂起伏的山丘，难道，那小子是打算在山里一决雌雄？
抓住训练闲暇，李念兰单独给自己开小灶。
追捕马雷的过程中，那位名叫张苏泉的国军旧将，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这伙人在缅甸占山为王，自成体系，假以时日，很可能推翻软弱的缅甸政府，建立对新中国具备强烈敌意的政权。
届时，中国西南边境将难有宁日。
他将深入东南亚的所见所闻写成一份厚厚的报告，这是秦培邦交待给他的任务，不可懈怠。
报告完成之后上呈军区，还没待到回音下来，夺岛战役就打响了。
建国才六年功夫，解放军的成长速度只能用“恐怖”二字来形容。
这支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泥腿子军队，已经拥有当世一流的重炮集群和不容小觑的空中打击力量。
在深冬一月凛冽海风的吹拂下，4个重炮营集体怒吼，其声势令海天失色。
在天公阴沉面容的注视中，第一波登陆部队在184架作战飞机的掩护下，乘坐上百艘登陆艇分三路挺进，海上还有120余艘舰艇提供火力支援，兵势可谓滔天。
“瞧瞧天上，这阵势，可比渡江那会儿强多啦。”一名老兵用枪口指向苍穹，一组组战鹰在大陆与海岛之间穿梭。
李念兰抬起望远镜，远处的小岛在空前猛烈的地空炮火打击下，已化作炽烈的火山岛。
“让炮兵和空军的同志们收着点打，不然一会儿上岛就剩收尸了。”另一个战士打趣道。
“保持警惕，敌人在岛上盘踞这么久，不是那么容易清除的。”李念兰想起松山之上那些炸不垮的工事，板起面孔提醒道。
郑方成，那个在弗林魔鬼式训练中幸存的家伙，拥有一颗冷酷的心脏。即使面对实力悬殊的对抗，定然不会心甘情愿束手就擒。
解放军压倒性的火力优势，没有给一江山岛的岸防火力任何机会。
登陆艇擦上焦黑色的沙滩，第一个跳下船帮的战士嚷了声“好烫”。
火箭炮轰击的爆炸高温让环境发生了剧变，在这种条件下想找一具全尸是很困难的，近岸碉堡不是被炸塌，就是冒出滚滚浓烟。现代化战争让步兵变得越来越渺小了。
“炮兵把咱活给抢了。”先前打趣的战士用脚尖拨弄烧焦的残肢，不无遗憾地抱怨道。
李念兰没理会他，对手下几个连长下达命令：“岛中央地形起伏，炮兵火力不一定完全覆盖，登岛部队不要冒进，保持警惕，搜索前进。”
全营兵分两路，他与营教导员各带一路，朝岛中央的主峰方向前进。
从岛的东西两侧偶尔传来零星交火，从火力密度来看，炮击和轰炸效果拔群，守军的防御工事基本被夷平殆尽。
登陆部队进山之后，遇到一群被陆海空联合火力打击吓傻了的国军士兵，这伙人未经抵抗便缴了械，当俘虏无疑是种解脱。
李念兰抓住为首的一个敌军连长盘问主峰上的情况，此人哆哆嗦嗦满脸煞白，说那座山是郑司令设下的禁区，除了“孤儿营”的人，谁都不得靠近。
“孤儿营？那是哪门子部队？”李念兰从未听说过有种绰号的部队。
敌连长几番犹豫之后，放低音量解释说，“孤儿营”是郑方成司令从国军里精心挑选人员编成的部队。该营士兵的入选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父母全家在大陆被镇压处决。
“我当是啥厉害角色，闹半天是地主老财、反动分子留下的种，正好一锅端走！”一名解放军老兵面带不屑。
“看来，山里这伙蒋匪顽固的很，接下来没有大把俘虏可抓了。”特务排长则是脸色凝重。
这无疑是郑方成的治军风格，他喜欢那种打仗没有后顾之忧，视敌人性命和自己性命皆如草芥的亡命之徒。
不怕敌人有美械，就怕敌人不要命。
攻岛战斗会进入一个血淋淋的阶段。
一江山岛主峰经过多番轰炸，表体也呈现出焦灰色，所有可见的火力点尽数被摧毁。
部队接近山体时，没有遭遇冷枪。
郑方成的司令部应是藏在山体内部，除了从狭窄盘旋的山道拾阶而上，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三人一组，每组间距保持二十米以上！”李念兰叮嘱攻山部队千万不可大意。
尖刀排全部配发了最新式的五四式冲锋枪，火力凶猛，短枪身适合在狭窄地形作战。
登上石阶之后，敌人果然现身了。
遭遇的第一个敌人毫无征兆地从上方山坡嗷嗷跃下，三支冲锋枪几乎同时开火，敌兵浑身喷血坠向山脚。
但另一个浑身绑着手榴弹的敌兵，冒着白烟扑向三人小组。巨响过后，玉石俱焚，年轻的生命凋谢在孤岛孤山之上。
一块滋滋冒烟的人皮被气浪吹出六十多米，落在李念兰脚尖前不到半米的位置。
惯战老兵并不会被血肉可怖的景象阻击，后续部队踏过碎石碎肉和碎骨，但他们并没有前进太远，又一颗自杀肉弹从空中跃下。
自杀攻击者拉弦过迟，身手机敏的解放军战士一脚将其蹬下山道，弹片和血肉刚从下方飞溅上来，没等尘埃落定，第三颗肉弹又扑了上来。
“停止攻击，向附近的护卫舰上报射击诸元，请求海军的同志给予炮火支援。”每炸一颗肉弹，李念兰的心口就疼痛一阵。
这些登岛作战的老兵，哪一个不是老革命，哪一个不是从枪淋弹雨里淌过血河的，无端端为敌人陪葬太不值得了。
参与夺岛战役的人民海军四艘护卫舰纷纷调整主炮射角，火光硝烟将主峰瞬间淹没。
炮声未息，新一轮攻击开始了。
但这座山就跟着了魔似的，任凭炮火如何摧残，那些恼人的肉弹似乎永远根除不绝。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新攻上山的三个突击小组全部牺牲。
这时，营教导员带的另一路人马也赶来会师，“孤儿营”彻底沦为被围孤军，但解放军一时并没有解决这群孤儿的办法。
“送到嘴边的田螺，不能咬崩了牙。山头必须拿下，更要控制伤亡。”李念兰不打算让战士们用命去换敌人的命。
教导员也是抗战末期入伍的老兵，果断点头同意。
两人一合计，一致认为这座山修凿了内部通达的坑道系统，当务之急是弄清敌人的工事结构。
李念兰不顾劝阻，只身一人摸上山道，爬过一滩滩血水。
海风的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从山腰远望，浩瀚东海也像是染成了血色。
透过凌乱的石头缝隙，可以观察到山体上的坑道布置。
坑道口的位置同时考虑到了隐蔽和步兵出入的便利，通道内部看来也不是笔直的，即便逼近后投掷手榴弹，恐怕也无法解决问题。
这时，他眼前浮现出松山上那座被烧塌的日军堡垒，浑身着火的常鹏虎抱着倬云夺路而出。
摸清山体工事结构之后，首波登陆部队向军区请求喷火器支援。在十多挺重机枪掩护下，喷火部队在弹雨中攻上山头。
液体火龙奔涌怒号着冲进曲折的坑道，山体剧烈摇晃，肉弹们殉爆的炸响像是山神胸腔里发出的闷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