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藏污纳垢
雨中的格斗,每一次杀招,都被水幕用白线清晰勾勒出来。
马雷算准了攻击线路,背部中刀的李念兰行动不便,还被逼进了天台的死角,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他自以为志在必得,刀尖眼看就要送到对手下颌处,却没料到脚底突然打滑失控。
趁着刚才短暂的对话,李念兰悄悄移动足弓,把被雨水冲散变淡的血液重新聚拢,那正好是马雷冲刺路上必然要踏到的。
粘稠打滑的血水溏,加之马雷冲刺过猛,导致他连人带刀摔在李念兰眼前,没等反应过来,军刺刀刃已经架在滚动的喉结上。
“你要走的,是条绝路,回头吧。”雨水打在刀刃上,发出的清脆鸣响,似乎盖过了李念兰的说话声。
“回不了头了,送我去见我姐。”耍小聪明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马雷承认棋输一招,闭上眼睛主动将脖颈朝上抬了抬,被军刺擦出一道口子。
马雷伤口渗出的血,令他心头深深刺痛。
这小子再混账,也是马兰的弟弟呀,虽然不是同胞血亲,却也从小一块拉扯大的。
“小灵芝那丫头,叫我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带你回家。大人么,不能对小孩子食言。”李念兰知道自己下不去杀手,就和当初对李弥舍不得扣下扳机一样。
冷血杀手,或者正义裁判官,这两个职业不是人人能胜任的。
“小灵芝……那个送饭的丫头……”马雷的身板松弛下来,苦涩地笑了笑。
李念兰移开军刺,如释重负:“小丫头还想着替你送饭呢。”
马雷对姐姐的畸恋,与他的身世有着莫大关系。血脉贲张的年轻男子长期独身,又被大多数女性瞧不起,心理多半会出问题。他甚至曾经考虑过,等小灵芝成年之后,撮合这对年轻人成一对,也算对长眠地下的马兰有所交待。
可是,善良与多愁,再度害惨了李念兰。
“姐夫,可惜啊……我是再没福气吃那碗饭了。”马雷瘫软的身子突然重新硬作一根毒刺,右手不知如何摸到那支脱手的利刃,狠狠捅进李念兰的腰侧。
这深入肌体的一刀似乎并无痛感,只是让他眼前所有的光明都消失了。
塔楼之下,甘当观众的张苏泉,目睹到最后决出的胜负。
那个狠壮的青年,像古代决斗的胜利者那样,将血淋淋的对手高高举过头顶。
“下去见我姐吧,告诉她,麻雷子将来会以老婆的名义,重新安葬她。”马雷像是举重运动员那样,把他当成杠铃,慢慢移到塔楼边缘。
李念兰感到五脏六腑顺着如注鲜血,正从巨大的创口中逃出溜走。
但他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座毒匪窝里,他得回家给秦培邦一个交待。
马雷双臂一抛,张苏泉和他的手下们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个腰、背各被捅刀的奄奄一息的军人,在从天台坠落的过程中,如壁虎一般伸出附有吸盘的手,牢牢抓住突出的檐角,而后荡秋千似地转到五棱木堡的背后。
待兵匪们挥舞刀枪去搜,人影早没了。
“居然让这小子脱身了!”喽啰们骂不绝口。
“真是可怕的对手,但愿今后别成为咱们的绊脚石吧。”面对李念兰旺盛的求生意志,张苏泉只好喃喃自语。
“长官,楼顶那小子怎么处理?要不要顺手解决掉?”手下人问道。
堡顶之上,自以为复仇成功的马雷站在雨中野狼般地嗷嗷狂叫。
张苏泉果断一摆手:“不要老想着杀人。解放军那边,他是回不去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孔圣人当年游学郑国,郑人还谓之‘丧家之犬’。焉知此人将来不能为我办成大事呢?”
得知李念兰从自己手上死里逃生之后,马雷并未歇斯底里,反而盘腿坐下,平静地像个久居深山的剑客。
张苏泉是个爱才识才之人,马雷这条恶兽,叛逃出解放军,已成敌人的大敌,放回山林就太可惜了。
现在,他急于了解马雷的过去。
“……这么说来,当年在曹八集,44师的刘声鹤师长真的栽在你手里?”
“没错。要替他报仇的话,就尽管来吧。”马雷发觉自己对生和死的理解又不一样了。
“你小看我张某人了,从现在开始,马兄弟就是我的副官。”张苏泉亲手递他换上军装,从解放军又变回国军,马雷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他与张苏泉算是一见如故。但是,关于姐姐马兰,他没有吐露半个字。
姐姐生前就痛恨刮民党,委身事贼,他怕死后被马兰扯耳朵、戳脊梁骨。
“天赐猛将,上苍助我!从今天开始,红党的大后方将永无宁日!”张苏泉亲自授予他“上尉”军衔,帐前听用。
马雷倒是并不在乎官大官小,在他狭隘的世界里,姐姐没能得到牺牲后该有的待遇,被国家利用完就扔在异国的角落。
老实又愚钝的姐姐,只懂得付出,从来没求过回报。
他下决心替傻姐姐讨回公道,杀多少人都不会在乎。
…………
倒在某条不知名的河边,刀伤发作的李念兰昏厥过去。
但大脑并未停转,还做了一个丰富多彩的梦。
缅甸、松山、淮海、半岛……巍巍群山,绵绵丛林,战场、战友、敌人……混织在一起。
他梦见美军与日军并肩朝自己冲锋,而秦培邦则下令徐白朝丁三爷开炮。
他大喊着“不要”,却没人听他的。
凝固汽油弹自天而降,高温燃烧似乎把热量带回身体,他浑身一暖,感觉像是睡在摇篮里。
撑开眼皮,竟是清晰得令人揪心的朗朗星空,银河正悬于头顶中央。
伤口大概是干涸了,但身子骨抽不出一丝可供行走的气力。
李念兰记不起自己是如何从五棱木堡逃脱到河畔的,如同酒醉之后的断片。
他听到航道中心传来的汽轮马达声,便困难地将身子翻进河流。河水潺潺,托着他缓缓漂泊。
待那船驶近,他展开臂膀摸到船舷,甲板上的船工说着泰语。
手电光扫过河面,好心的泰国人将他打捞起来,简单清洗了伤口,再用烈酒消了毒。
由于伤重得难以动弹,李念兰只好躺在甲板上,呆呆凝望星夜,想象马兰也在天河之上泛舟。
他愧对马兰,没能拉回走上邪道的弟弟,也不知该如何回家向秦培邦复命。
漂泊半生,到最后,负了所有人。
有生以来头一次,上天留给他大把时光欣赏天空,观察阴晴两色频繁换脸。
四天之后,他终于能勉强昂起脖颈,用简单的英语同泰国人交流几句。
船只已驶入湄公河中游,这伙泰国人是正经的合法商贩,做的是玉石买卖。
船上装着大堆宝贝,唯独缺少专业的医护人员。
刀伤已无大碍,但腰肢依旧无从灵活运转,假如没有专业医师介入治疗,他极可能下半辈子要在轮椅上渡过。
湄公河似乎绵长无止境,偏偏这条命运之舟又轮不到他来掌舵。
在睡眠与清醒之间来回穿梭,他渐渐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直至某天中午,沉寂已久的耳膜终于被唤醒,两岸山高林密,鸟儿的叽叽喳喳越发响亮,直至刺耳难耐。
当看到曳光弹在头顶划过,他意识到,那不是鸟鸣,分明是子弹擦破空气的啾啾声。
并非商船遇到了劫匪,意外闯入了战场。
泰国人果断选择弃船,跳河逃命,把李念兰扔在甲板上听天由命。
两支不明军队的武备水平都不低,迫击炮弹落在河面上,水柱和气浪逼停了商船。
东岸的武装人员使用枪械比较杂,有苏械,也有日械甚至美械,而西岸开火的部队则以法式装备为主。
mat49式冲锋枪高速射击时的哒哒声响彻长河,还击的苏制波波莎也毫不示弱。
虽然无法观察战况,但能听到不断有士兵中弹栽倒惨呼。
这场隔河战斗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商船被打得千疮百孔,左舷也被弹片削出缺口。
他骂了无数次娘,诅咒这些射术差劲的家伙不得好死。
结果不出所料,用杂牌武器的那支军队更近似游击队,火力上压不住正规法式装备的部队,边打边撤之后渐渐没了声响。
战斗平息之后,有两三名士兵下河泅向小舟。
李念兰感觉船身一沉,有张大胡子白皮肤的脸庞探出船舷来,嘟囔了几句他听不明白的语言。
大胡子回头朝岸上连吼带打手势,接着又有几个士兵跳下河,将小舟推向西岸。
李念兰被七手八脚抬出舱,尚未愈合完全的创口一阵撕裂,害得他直咧嘴喊痛。
一个头扣钢盔的高个男人低头看他,肩上的军衔不低,应该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
虽然闹不清对方是敌是友,但李念兰还是用英语喊出“help”。
在军官看来,被抛弃在商船甲板上的奇怪男子多半是泰、老、缅的山民,没想到居然懂些英语。
再检查此人身周,“钦迪特旅”标记惹人瞩目。
“你……是……华裔的英国人?”军官蹲下身子,眉目间挤出几分善意。
“算……算是吧……部队打散之后,一直流落在这里。”李念兰大致猜出这拨官兵是殖民老挝的法国远征军,虽然中法两国目前保持和平,但从整个民族解放阵营来说,算是广义上的敌人。
现在,他必须掩藏自己中國军人的身份,尽量赢得这伙人的信任。
“伙计,你可伤的不轻啊。”军官自我介绍是法国远征军第2旅第1营指挥官,弗朗索瓦少校。
少校当年效命戴高乐将军的自由法兰西麾下,在英军那里做过联络官,对传奇将军温盖特和他的钦迪特部队并不陌生。
1944年钦迪特旅在缅甸丛林中与优势日军交战,失踪者不计其数,许多士兵没有伤亡记录就消失在花名册上,他们中有的被山洪冲跑,有的落入猛兽之口,想不到还有就地落户,与当地人共同生活的。
“上帝抛弃了我们……那帮武装毒贩,他们人多势众……”他对着法国人描述了本不存在的战斗过程。
弗朗索瓦少校是个爽快人,挥手召来了担架兵,又替他补充了食物和水。
商船属于中立国,少校严令士兵不得擅动船上的财物。
李念兰被担架兵抬上运兵车,在崎岖山道的颠簸中,他又再度昏睡过去。
待睁开眼,已是深夜,借用周遭士兵的夜光表,得知此时是凌晨两点,正是万物酣沉的时候。
同车的士兵不太懂英语,只是用看待二战英雄的敬慕眼光与他对视。
在这一点上,李念兰并不谦虚,自己当年浴血丛林,对得起钦迪特部队的培养。
车队又行出十多公里,车队头尾突然各响起炸裂,掐头去尾,这是再典型不过的伏击打法。
法国人不曾料到,白天被打跑的游击队杀了个凌厉的回马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