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无数道坎
李念兰仔细翻查了山民们私藏的补给品,此处土地贫瘠,一年到头采不了多少山货。
他们是向“联合国军”用情报换口粮维持生计的,这种生活方式持续了很长时间。
美国人出手也挺大方,难怪山村老妇营养水平不差。
“将心之比,你要换了他们,饿死还是当走狗,会怎么选择?”李念兰将几听罐头抛在一列跪地待戮的山民面前,这伙人一见吃食,立即痛哭流涕,他们肯定未曾想到,口腹之欲会引来杀身之祸。
黑个儿排长有些动容,语气变得为难起来:“按照军事条例,私放敌方间谍是要判死刑的。”
何寿礼觉得北岛同志办事太过古板:“什么间谍,就是一群山里人嘛。当军人的不能一窍不通,这事儿你们不提,我们不讲,谁会知道?”
排长皱起眉头走近,将老何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的姓名?职务?万一出事你能负责吗?”
论职务高低,何寿礼一点儿都不怵,大大方方报上自己的身份。对方职务最高的也就是个排长,眼见货真价实的志愿军团副站在眼前,也不由态度尊重了几分。
“好吧,你是这里的最高军事长官,这件事无论做错做对,我们都是执行命令而已。”人民军终于妥协,将山民们松了绑。
经过一番教育,人人都信誓旦旦,坚称今后永不替美帝和南鬼子做事。
翻过了这座无名山,距离“三八线”就只剩一天脚程了。
人民军官兵似乎都不愿谈及战争现状,前后两次与胜利擦肩而过,这让他们心情沮丧。
眼下双方实力难分伯仲,战况僵持,战线固化,半岛统一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小。
入夜宿营,禁止烟火,但山风刮得紧,醒时还好,睡过去便容易着凉,尽管已是六月头上。李念兰同何寿礼肩靠肩,两个久经沙场的军人有聊不完的话题。
“可惜啊,你说的老聂、嵋猴子、邢国富,还有张源团长,个个都是英雄豪杰,可惜缘浅,这辈子是见不着啦。”因为禁止抽烟,何寿礼七窍里冒出不自在,不停抓耳挠腮。
“牺牲在缅甸和滇西的弟兄们也一样是英雄……”
“是啊,人生就是一条坑坑洼洼的道,眼瞅着前面冒出一堆金光来,回头再看,身后的道路全被死人填满了。咱们肩膀上的脑袋能扛到这会儿,那是祖上八辈子积了福了。”何寿礼也回味着来时歧路,怀念着无数没法开口说话的灵魂。
“老何,这仗打完,你有啥打算?我是不打算当官了,余生能和允希白头到老,没有别的追求了。”
“是个好姑娘,为了你,多苦的果子都咽下了。我要是有这么个婆娘死心塌地,下半辈子也值了。”何寿礼话语里隐隐带着一味酸味儿。
对于何寿礼这样的副团级军官来说,弹尽粮绝的境况下被俘完全可以理解,但战场被俘这种事情,在很多人看来仍是军人生涯里的污点。
回到同志们身边,该如何面对这个污点,他也不由得陷入沉思。
夜空无云,月光把银纱披在值岗的人民军战士身上,很像是神话里银盔银甲的天兵。
“允希,她感情上是个中國人,却因为战争的需要加入北岛籍……虽然嘴上不说,但我能感觉到,她爱中國,爱在说汉语的地方生活。”李念兰远远注视着允希的背影,目不转睛。
“不光爱中國,还爱中國人,嘿嘿。”何寿礼不失时机地插话打趣道。
李念兰没接他的话茬,继续说着:“虽然为半岛人民而战,但从心底来说,很多事情我是不太理解的。扛枪不就是为了老百姓么,咱们打老蒋时可不是这样。”
“嘿,这话也就对我说说,千万别让组织上听到哟。”
“得了吧,那伙通敌的山民就是你放的,还说我……”
“不杀老百姓总没错吧,大不了这个团副不当了,干回老本行,当我的山大王。”
李念兰知道他爱在熟人面前口无遮拦、乱开玩笑,也不以为意:“好了,不胡扯了。我就盼着战争早些完事,带上允希一起,在云南昆明安个家,实在不行到腾冲生活也行啊。那里是中國的最西南,山高皇帝远,想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
何寿礼听完点点头:“咱哥俩能尿到一块儿不是没道理的。小时候读私塾,老先生提到过高丽,大隋朝多少是因为征高丽亡的,大明朝也是为保高丽弄得民穷财竭。咱们国家刚安定下来,当务之急是发展经济,让老百姓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活着体面有人样,闹革命不就是为了这个嘛。现在战争变成了拉锯,谁也奈何不了谁,后面的事儿,就该交给外交家而不是军人了。”
实际上,何寿礼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从1951年7月开始,也就是差不多一年前,交战双方就尝试坐下来协商停战问题,然而极深的敌意让谈判变得举步维艰,围绕战俘遣返和停火区域问题争执不下,谈判进行了一个多月便不欢而散。
战争进入了打打停停的状态,稍有些规模的军事行动,只是为了在谈判桌上赢得有利的筹码。
第二日下午,他们成功结束了逃亡生涯,跟着黑个儿排长一道,绕过”联合国军“控制区,走秘密小道回到最前沿的人民军驻地。
才一年的时间,宋允哲看起来明显苍老了,胡碴四下乱冒,气血也略显不足,面对着墙上的领袖画像不停咳嗽。
见到妹妹与李念兰之后,他的情绪转好不少,嘴角浮出难得的笑意来,还与何寿礼亲切地握手致意。
“你们活着就好,这年月,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现在双方围绕战俘问题争论很激烈,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宋允哲已是人民军副师长了,生活待遇比之前有改善,勤务兵坐来的伙食也很丰富,甚至还有苏联伏特加。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酒精了。”初见兄长,允希酝酿许久才挤出这么句话来。
宋允哲闷下一杯,自顾自说道:“一年不见你,除了酒精,我还有什么亲人吗?”
“允希她……一直很挂念你。”李念兰悄悄扯了扯她衣角,试图避免让气氛陷入尴尬。
允希的一大优点便是乖乖听话,见李念兰从中调和,也就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说说战俘营里的情况吧,现在上面最关心的就是这个。”宋允哲把话题转回到战争。
何寿礼在战俘营待的时间最长,由他先介绍一番,再让李念兰补充。
恶劣的生活条件,频繁的甄别策反,不择手段的威逼利诱……战俘营里的斗争其实远胜于战场。
“果然如此,和我预想的差不多……”宋允哲和妹妹那样双手合十,似乎是在为战俘营中的同志们祈福。
对于战俘遣返问题,美国方面同意先期遣返82万名战俘,其中北岛军76万,志愿军战俘只有区区6千。
倾斜失衡的条件明显倾向于北岛方面,此招意在离间,这让北岛一方更乐意达成停火协议,而中國方面则表示强烈愤慨,坚决反对。
“美国佬打得好算盘,想让咱们内部出现分歧。”作为具备大局观的军人,宋允哲对此等条件也无法接受,多次向上级陈情,说明利害。
用罢晚餐之后,正打算就寝,宋允哲单独找到李念兰,递给他一支苏联好烟,再用镀镍的打火机点着,烟草味让两人的关系又拉近不少。
通红的烟盒上印着“cp”的字样,让吸烟者在喷云吐雾的同时不忘革命情怀。
“部队要换防到东海岸,防备敌人海上登陆,允希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短时间里,你们两个怕是没法见面了。”他看向李念兰的眼神已近似家人。
“这我理解,中國有句话叫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李念兰对此早有思想准备,战争时间聚少离多,哪有大把时间留给军人们谈情说爱。
与妹妹相较,宋允哲更像是北岛人而非中國人,对汉文化知之甚少,但也多少听明白其中的意思。
“舍妹遇到你,那是她的福气。但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的关系,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别的不说,咱们那位苏联老大哥,就很喜欢摆老资格,对兄弟国家的内部事务指手划脚。苏联……究竟是导师,是明灯,还是想捆住我们的镣铐……”作为副师级干部,宋允哲的见识和思想深度,当然不是李念兰可比拟的。
大思想家严复有云:身贵自由,国贵自主。
大国苏联固然领导了全球革命,却也见不得小兄弟们当家自主。
别的不说,铁托领导的南斯拉夫,就很不愿意老大哥插手国内事务,南苏关系应声而破。
全世界并不只有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国家建设、发展的选项,并不止于在大国之间选边站队。
一场”不结盟运动“正在悄然兴起,宋允哲内心很赞同这种观点,但在此时此地,类似想法是危险的。他没有料到,李念兰却成了他的知音。
两人观点契合,不知不觉聊得忘了时间。
“我在北岛军中任职,允希想要改换国籍做你的中国媳妇,其中面临的困难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道明的。作为兄长,我会尽己所能,帮她圆上中国梦。必要时,也会做出牺牲。”宋允哲说话的特点,便是平铺直叙,没有语气的起伏。这看似波澜不惊的说辞,背后也许藏着惊涛骇浪。
“你为允希做了这么多,她还是那样冷若冰霜,太不懂事了。”李念兰打定主意,今后要好好引导允希,切不可再对哥哥耍小性子。
“不,当年是我单凭一腔热血,没同她好好商量,轻率行事,以致父母大人死于日寇屠刀。这是我欠她的,这辈子报偿不了。最好的赎罪方式,就是给她造一处温暖的家。”宋允哲掐灭了烟头,黑暗中的最后一点火星也消失了。
一场跨国、跨军的爱情,远不止是牵手交心那么简单。
李念兰意识到,他与允希之间,其实还隔着无数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