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喊一声爹
九二式步兵炮浑身剧震，最后一发炮弹精确地打进炮塔与车身夹角，爆炸引发车内弹药殉爆，战场上升起一团火球。
“司号员，给个响！”嵋猴子顶上刺刀，腾身跃出战壕。
想要克制对手的自动火器，只有身子贴身子的刺刀见红。
论拼刺刀，中國人从没怕过地球上的任何对手，何况军号嘹亮。
烟雾弹伴随炮火硝烟，能见度不出20米。
李念兰瞧不见嵋猴子扑向何处，耳边尽是厮杀和惨叫，却很难见到以命相搏的两国军人。
直到烟阵中跃出一名体壮如牛的美国兵，把工兵铲挥出死亡半弧。
李念兰一记后仰，将刺刀握在手心，对手扑得过猛，几乎是身体主动撞上刺刀尖的，臭哄哄的污血溅了一头一身。
肉搏战场上不停有人喊着“光荣弹”，烟雾中连接闪起手榴弹的爆炸火光。
美国人惊恐地见到，腰间挂着冒烟手榴弹的中國士兵，像红眼公牛一般冲进己方队伍，掀起阵阵血浪。
美军的士气瞬间掉进谷地深渊，他们一边朝烟阵里盲射，一边仓皇退下阵地去。这不是正常的战斗，而是以血换血的仇杀。
硝烟退散，嵋猴子见到立功的炮手倒在炮座上，颈部三分之二被工兵铲削断了，余下几层皮肉维持着头颅不至滚落。
活着的士兵们与地狱小鬼无异，身上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目中只剩下红与黑两种颜色。
他熏成深黑的面具在剧烈颤抖，但没人能看到金属背后的纵横老泪。
“光荣册还在吧，把刚牺牲的人记上去。”嵋猴子压抑下情绪，这道命令镇定且简单。
连部文书战死了，钢笔也不知去向。
李念兰记得自己刺穿过一名美军少尉的胸膛，当官的手里总有手枪和钢笔。
寻获尸体之后，他缴获了那名毙命军官的手枪，一支全新的柯尔特m1911，还有一支派克钢笔。
他悄悄将手枪插进腰间，这枪火力凶猛，用来突围或是自尽都是不错的选择。
“都记上，王二柱……蒋全明……方银贵……”嵋猴子念出一个个成为历史遗迹的名字，逝去的生命，最年长的25岁，最稚嫩的不过17岁，这个年纪的男娃，本不该把性命断送在异国他乡。
嵋猴子眼里的世界正在褪色，渐渐变成灰白。
师主力跟着全军顺利突围，然而，美军的包围圈已经成形，断后的这个团，命运已然注定。
团里开了最后一次会议，决定烧毁密码本，以连为单位自行突围，最终集结目标为北方的史仓里地区。
用血肉保卫下来的城王堂，已然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突围，远比坚守更难。
嵋猴子的连队阵亡率超过70，全连剩下不到一个排的兵力，当初松骨峰上幸存下来的几个弟兄全在突围中牺牲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战斗越来越像是一边倒的屠杀，每时每刻都在减员。
且战且退，趟出血路，战士们的子弹袋一点点瘪了下去。
但青春消逝的速度，远比弹药量更快。
沿途每发现同志的遗体，也无暇去掩埋，第一选择是检查遗体的子弹袋，或是枪匣里的余弹。
人非草木，情形严峻到这种地步，纵是革命意志坚定，嵋猴子也不忍弹尽粮绝的战士们去做无谓的牺牲。
他将全连年纪最小的两个战士呼唤到身边，都是满刚十八岁的家中独子，但他俩显然是往上虚报了年龄。
“放下枪，遇到美国人不要抵抗。他们虽然是敌人，但不至于像小鬼子那样坏。在战俘营里活下去，记得自己永远是中国人就好。”嵋猴子替他们整好破烂的军装，两个娃娃兵裤腿全撕破了，受伤淌血的小腿露在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连长，你不要俺们了，呜……”娃娃兵营养并不好，人比步枪高不出太多。
“走吧，活下去，回家孝敬父母！人，岂能不忠不孝！”嵋猴子有些发恼，两个娃娃像是苍蝇，赶也赶不跑。
娃娃兵停止哭泣，他们相互对视一眼，趁着连长精神恍惚，义无反顾携着手，纵身直下万丈悬崖！
嵋猴子跪在地下，将两个孩子留下的武器搂在怀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两天之后，部队行进到一处狭窄的山沟，一侧是悬崖，前路断绝，身后尽是追兵。
叶子烟已经抽干净了，烟锅里保留几丝淡淡的余味。
嵋猴子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把相伴几十年的烟杆抛进深不见底的山谷，那熟悉的烟草味道停留在遍布厚茧的指间。
他回身环视，相伴到最后不肯离去的老铁们只余下二十一个，他们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部队几天前就断粮了。
“老猴子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可惜，就是连累了你这愣娃儿。”他苦笑着面对李念兰，表情像是欠了别人一笔巨款。
打心眼里，嵋猴子感觉对不住这个从缅甸一直相伴到此的小弟兄。
“没事，兰儿在天上等我呢，”李念兰从容一笑，握住他肩膀有些不舍，“猴子哥，别看我左一个‘老猴子’右一个‘老猴子’的没大没小，可在我心里，你就像我爹爹。”
曾经无数次话到嘴边，欲言又止。但这一刻，他却自然而然把亲情说了出来。
嵋猴子老泪纵横，情难自已。
“再见面，怕是要等下辈子了，让我喊你一声爹，好吗？”李念兰抱住那副被战争摧残的老迈身躯，把下巴搁在干瘦的肩头。
“好娃，好娃……”嵋猴子抱紧这战火中结交的大孩儿，回头对仍屹立不倒的战士们说道：“仗打到山穷水尽，大家都尽了军人本份。年纪轻轻的，还要娶老婆，生崽子，莫把命送在这里……”
说话间，四周山头上冒出无数顶钢盔来，一张张欧美白人面孔虎视眈眈。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们终究还是落进美军的包围圈。
生死之间，李念兰似乎理解了嵋猴子的妥协，谁也没有强迫别人在绝境中送命的权力。
他学着嵋猴子，头一次说出这样“没骨气”的话来：“娃几个，放下枪，走过去吧，这里有我和你们老连长守着就行了。”
这份提议却无人回应，一个被机枪子弹削断手指的战士咬牙道：“要投降的话，一路上有的是机会，何必等到这会儿。老连长，仗打得尽兴，下辈子还当你的兵！先走一步啦！”
说罢，连人带枪展开双臂，和先前两个孩子一样，如老鹰状，飞进幽幽山谷。
山头敌人正用扩音喇叭喊话劝降，说话者自称是原志愿军六十军180师的，不遗余力奉劝昔日战友识时务、惜性命，在自由世界有美女、有官位，有近乎天堂的生活。
人人脸色铁青，唯有嵋猴子舒展皱纹，朗朗笑道：“人家费心来请，娃儿们回应一声吧。”
悬崖边的孤军打出最后一轮齐射，至少十多个中弹的敌人从山头翻滚落下，扩音喇叭的叫嚣戛然而止。
中國人的宁死不降，换来的是覆盖整条山沟的迫击炮火。
那一刻，李念兰感觉整个世界突然变得空灵。
和当年死于炮袭的熊绶春那样，平时难以觉察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甚至能够听清迫击炮弹引信被撞击触发的细节。
山谷中的空气开始躁动燃烧，爆炸气浪将他推搡撕扯，遍体鳞伤……
嵋猴子没能留下全尸，破碎的面具埋进尘埃，战场残焰熄灭在淅沥春雨中。
…………
这场昏迷，仿佛持续了百年。
醒来之时，李念兰感觉到甘甜的水滴落在舌尖，有节奏的滴水叮咚在耳边吟唱。
待视力渐渐恢复，方才发觉这是一处罕有人至的溶洞。
他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内外伤，皮开肉绽倒也罢了，肋骨至少断了数根，上半身像是瘫痪了一般。
洞外的战斗早就完结，世上已没了嵋猴子这号人物。
这么些年来，不管时局如何变幻，命运如何多舛，背后总有一双大手托举着他，用慈爱的力量扶持他不致倒下。
现在，这力量永久地消逝了。
但李念兰没再掉泪，他预感到自己很快便会与老猴子、聂全才他们相会，对了，欠马兰的那场婚礼也许能在天上办，办得比人间更加风光。
这溶洞静得出奇，连蝙蝠扑喇喇拍打翅膀也听不到。
多年狩猎经验告诉他，那些没有蝙蝠的洞穴，通常是蛇类栖息的乐园。
眼下是深春时节，恰是群蛇狂舞的时候。
果然，洞穴深处传来咝咝吐信，脖根处感受到蛇皮擦过的凉意。
李念兰心头苦笑，笑自己没死于漫天炮火之壮烈，竟要亡于毒蛇之吻。
他指尖触到柯尔特手枪的握把，困难地握枪在手，把枪口缓缓移向太阳穴的位置。
缠在脖间的蛇似乎感受到了威胁，机警地滑脱溜走。
他意识到，吓走这条蛇的并非是自己的手枪，而洞穴外传进来的作战皮靴踏地声。
洞外敌人构成很复杂，他听不懂那些人使用的语言，但能分辨出是敌人阵营的某支小股部队。
手枪有了新用处，那就是临死之前拉几个垫背的倒霉蛋。
他听到一双皮靴小心翼翼踩进洞来，穿靴之人汗臭味很重，把洞内清新的空气污染了。
头顶上发亮的钟乳石映出敌人的轮廓，他转过枪口打算扣下扳机，没想到那家伙反应着实不慢，飞起大皮靴便是一脚，柯尔特手枪脱掌滑向洞穴深处，发出一连串回响。
这名敌人力道十足，揪小鸡似地将毫无反抗能力的李念兰轻松拎在手里。
两人在昏暗中同时瞧见了对方的眼睛，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啊”的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