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小姨太
作为一所监狱,淞沪警备司令部看守所牢房的条件极为糟糕,对长期羁押的犯人来说,解往刑场反而是种解脱。
郑方成独自在囚牢铁窗之间穿行,每遇到慌不择路的逃兵和脱岗的狱卒,他不问原由一律当场射杀。
五六声枪声过后,监狱走廊里便只剩他一人一枪了。
跨过那些可悲的尸体,他在人人掩鼻不及的水牢东侧发现一道封死的铁门。
郑方成没多作思考,将随身携带的全部手榴弹用铁丝束在门锁上,轰然炸响之后,一条横亘地底的秘密通道露出真容。
墙壁上的工程铭文居然是用日文撰写,看来这项地下工程开凿于日伪占领时期。
根据文字说明,通道另一端直达浦江码头。
日军工程质量不含糊,防水抗震功能完备,地底保持干燥通风,墙上每隔十米镶嵌的应急照明灯全部亮起。
郑方成没走出多远,便来到一个y字路口,y字的另一个岔路口来自司令部方向,沿途一路洒出星星点点的血滴来。
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了。先前听闻逃兵们抱怨,方副司令是带着小姨太跑路了。
方怀南口口声声是遣散了家眷,怎地凭空多出个小姨太来?
假如方怀南身边还带着女人,想必是跑不多远的。
郑方成替冲锋枪换上新弹匣,一侧耳朵紧贴在通道壁上,他隐约听到脚步杂乱,果然有年轻女人的哭泣。
循声而去,女声愈加清晰可闻。
“方怀南你放开我!徐白哥哥就在外头,当初你应允过他的……”
“哼哼,姓徐的早就变节投靠赤匪了,还有你那个姓李的老相好!要不是本司令,你这疯妮子早就被当成匪谍挨枪子儿啦!忘恩负义的臭娘们儿!”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在通道里久久回荡。
国民政府的垮台不是没有理由的,败象在地上,败因却在地下。
郑方成气得太阳穴鼓起,两边青筋乱跳。偏在这时,y字两头传来噔噔噔的冲刺脚步,追兵踏着急促的步点追近了。
“赤匪要追上来啦,快跟老子走,不然一枪崩了你!”面对女人的不合作,方怀南的话语变得扭曲尖厉。
默不做声的郑方成没有选择,最近的追兵已经迫至近距离接敌范围,他近乎本能地扣下扳机,促不及防遭到偷袭,两个解放军战士喷洒热血牺牲在冰冷的地道里。
郑方成的子弹一出膛,位置马上便暴露了。
解放军也不同他废话,手榴弹立马伺候过来。
在重庆密训基地,郑方成经历过无数次飞踢手榴弹的训练,踢的且都是实弹。
只见他低喝一声,两腿左右开弓,迅速将其中一对踹了回去,接着一个后手翻,抢在爆炸之前脱离杀伤范围。
这通道大体呈现弯曲走势,枪弹杀伤是有死角的。
解放军的追击暂时遇挫,他们知道是遇上了高手,一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啊,是郑少尉,原来你还没死呢,太好了,赶紧替本司令挡住赤匪!”
郑方成的出现,让方怀南陷入极端亢奋的状态,挥舞手枪指手划脚起来。
对于沿路洒来的血迹,郑方成一直留成心眼。
他注意到,眼前这位淞沪警备副司令肩上嵌了弹片且没有包扎,正在不停往外渗血,正是那一路滴滴答答的血线把解放军引至通道的。
方怀南胳膊里夹着的那个女人长像极为精致,玲珑五官就像是造物主用至纯无瑕的碧玉精心雕琢而成,每一根轮廓线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枯。
“她是……”郑方成指着呜呜求救的女人问道。
方怀南将胳膊紧了紧,话语中带着警觉:“这是本司令的十三姨太,没见过打仗,让枪炮给吓傻了。”
“呸!谁是你的姨太了?不要脸的东西!”女人看似灵秀精巧,性情里却夹带火星,“他是要拿我去送给顶头上司,换自己一条活命……”
金如意将目光投向郑方成,说不清是诉苦还是乞援。
追到通道中的解放军正在喊话:“蒋军弟兄们,你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放下武器,解放军优待俘虏……”
“妈的,让老子投降,没门!”方怀南口中骂骂咧咧,朝喊话劝降的解放军盲开数枪,转头命令郑方成,“守在这里,没我的命令不准撤退。”
然而,一向惟命是从的郑方成不再用正眼瞧他,抬起一只眼皮嘿嘿蔑笑道:“方副司令,上峰留给你的死命令,也是坚守此地吧。怎么着,打算携美眷远走高飞吗?”
方怀南的面皮红一阵白一阵,悄悄将枪口抬到腰际,又把金如意的身子护在胸前,回以癫狂大笑:“郑少尉多虑啦,本司令是去给你搬救兵,大敌当前,我这个警备副司令岂能临阵脱逃?”
“您是当我读不懂地下工程的说明么?这条地道蜿蜒如蛇直通浦江码头,以您的身份地位,军舰上的空位总归是有的。至于上峰的死令……自然由她去疏通了。”郑方成一指脖子被勒紧无法言语的金如意,毫不客气拆穿谎言。
五十多步开外的地方,解放军仍未放弃喊话:“给你们最后的机会,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方怀南惨白浮夸的脸上终于泛起杀气,恶狠狠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说罢,他对准郑方成食指一扣,手枪发出咔哒一声,弹夹居然射空了。
“作为军人你是不合格的,对弹药存量毫不在意,我可是细细数过你开了几枪。”话刚出口,郑方成手中冲锋枪哒哒两下点射,一弹穿透咽喉,另一弹则正中眉心。
方怀南的脏血从两处弹孔里喷溅出来,心有不甘去见了阎王。
见识过宁老爷头颅爆裂的惨相,金如意对于死亡和鲜血已经麻木了。她在郑方成面前噗通跪倒,细声乞求道:“这位警察大哥,你杀了刮民党大官是立下大功了,带我去找徐白和虎巍哥哥,解放军老总们会赏你的。”
“李虎巍?”郑方成惊讶这世界竟然如此之小。
“啊,你认得他?”惊喜写在金如意脸上,她已做好了从惊喜到狂喜的准备。
几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冲出死角,朝两人大喊:“别动,举起手来!”
郑方成视若无睹,目光集中在金如意闪动泪光的眸子中央,口中吹出寒风:“哼,岂止是认识。”
端枪逼近的几名解放军战士谁也没能反应过来,他们只当是个伪警察在威逼可怜的民女。
郑方成人影一晃,金如意瞬间被黑色旋风掀起,转眼间又成了人体盾牌。
劫持人质和开火几乎是用同一组动作完成的。火光闪处,猝不及防的解放军战士纷纷中弹。
被残酷的命运反复捶打,金如意陷入迷茫与麻木。刚逃出方怀南的狼窝,转眼又落入郑方成的虎穴,只能如木偶般任凭其摆布。
她落在他肩上无从反抗,眼前那排或死或重伤的解放军士兵渐离渐远。
被扛举着跑出百来步,身后方终于重又响起追击脚步,一张黑黝黝的脸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郑方成!给老子站住!”
她听出那是李虎巍的声音,心脏几乎要从嘴中跳出来。
在天涯相隔的四年时间里,她想象过无数种凄美重逢,却绝不曾料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到日思夜想的人。
新追兵的出现早在郑方成意料之中,但没想到会是李虎巍,真是冤家路窄。
他将行进路线走成s迂回,头也不回朝身后方便是一梭子。
这种不加精确瞄准射出的子弹居然也不失准头,扑面而来的死亡疾风让李虎巍不得不就地侧翻做出规避。
从常熟一路追到上海市区,他算是咬住了郑方成的尾巴,若不是对手肩扛的人质,这场追击战本该没有悬念。
郑方成的臂膀像是能让人窒息的铁钳,夹得金如意发不出半点声响,她感觉几辈子的泪水积在眼窝,千言万语堵在心坎。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扭动四肢,努力从钳制中挣脱出来。
李虎巍压低身子,为了避免误伤如意,子弹只好朝对手脚踝处打去,连串火花沿着郑方成逃亡的脚步一路绽开。
无迹可循的跳弹擦过金如意的脸蛋边缘,死神一次次拂面而过,她却似乎忘记了害怕,心里不停默念,只盼李虎巍的子弹能咬到这凶神恶煞的肉。
突然,她只感到郑方成的肩胯猛得向下一斜,身体立即接触到冰冷的水泥地面,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帘里尽是金星乱冒。
没等反应过来,郑方成像老鹰捉小鸡似地将她紧扣在怀里,发烫的枪口顶在太阳穴上,将鬓角秀发烧灼出焦糊味来。
子弹咬到了郑方成的腿肉,他尽量保持镇定,嘴角咧开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小腿中弹后的剧痛开始撕扯他的神经。
“小妹妹,尽情喊出来,玩命喊。”郑方成丧失了大半的行动能力,只好压低嗓子怂恿,企图诱发李虎巍犯错。
眼前的世界被咸涩泪水淹得一片模糊,积蓄已久的声音终于冲破吼咙:“虎巍哥,如意命贱,你开枪吧,让他做如意的陪葬!”
如意的呼喊远比郑方成的枪弹杀伤力大,四年之前不告而别,再见面时又是生离死别。
“李长官,看来嘛……这小女子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她要是死在你的枪下,可真是天底下最美丽的死法。”郑方成把大半个身子藏在如意身后,只是小腿肚上的弹孔还在汩汩淌血。
“郑方成,我先前敬你是条汉子,哪怕立场不同各为其主,那也是军人所为。可现在躲在女人身子背后,这也算军人?”李虎巍躲在曲型走廊死角里,计算对手的失血速度。
“嘿嘿,眼下国军兵败如山倒,别说一个女人,就算是把稻草,也得紧紧攥在手心……”他的话突然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感打断,原来是金如意趁他不备,一脚跺在受伤的小腿上。
又痛又恼的郑方成立即挥起枪托狠狠一击,蚯蚓似的血线从她额头爬了下来。
如意发出的惨叫让李虎巍心头一颤,他刚将脑袋探出半个,立即遭到一串子弹攒射。
“呜——”巨轮发出的汽笛声灌进幽暗走廊,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身处地下通道的尽头,前方几十米远就是浦江码头。
通道顶部传来导火线烧着的声音,很像是毒蛇吐信。
郑方成意识到老天并不想在今天绝他的性命,立即发疯似地朝身后大喊大嚷,表明自己的身份职务。
从出口处蹬蹬跑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军人,背着工兵装备,他们抬起地上的一男一女,那女的正朝走廊深处不断嘶喊。
“虎巍哥,他们要炸……”一双大手捂住了如意的嘴,她四肢被两个军人抬轿子似地举起,朝汽笛方向移动。
汤恩伯手下的工兵团在通道四壁缠满了烈性炸药,那种黄澄澄的tnt炸药拥有改变地貌的奇伟力量,李虎巍在松山时见识过威力。
在近乎封闭的空间里,爆炸能量的释放路径只可能沿着通道一路滚滚袭来。
带着对如意无限的愧疚,他开启了与死神的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