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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包子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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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8年12月10日,双堆集。

    历史不会简单重复。但仅就淮海战役来说,历史却偷了大懒,连续简单的重复了三次。

    继黄百韬之后,新投入战场的黄维第十二兵团也遭到相同的厄运,一头钻进了中原野战军在双堆集地区布下的天罗地网,从此左右挣扎,弄得遍体鳞伤却无法脱困,全军覆没的凶兆可以预见。

    围点打援,解放军屡试不爽,国军却屡败不悟。

    相比受困碾庄的七兵团,黄维和他麾下的十二兵团没有现挖好的工事。

    气温一天天无止境的跌落,地里的土坷垃比青砖还硬。

    “书呆子”黄维和当年的湘军一样,擅长结硬寨、打呆战。工事不好挖,他有的是办法。

    国军装备了大量汽车,被围之后,汽车成了泄了气的死王八。

    油箱里的汽油被泼到地上,举火焚之,冻土化开,工事和暗堡很快开挖筑成了。

    至于没油的汽车,黄维让它们首尾相衔,停放成长长的钢铁防御圈。

    入夜,腥冷寒风拂过“汽车防线”,吹来淡淡的汽油和机油味道。

    被战火烧灼的双堆集,雪花乱舞,大地渐白,仿佛老天也不忍目睹,要用素幕遮掩人间惨状。

    脚下土地几乎被横陈的战亡者铺满,死人没给活人腾地方。

    白天,这片阵地三度易手,两支大军不计伤亡反复拉锯,此时似乎都已精疲力竭,退回到各自防线背后舔舐伤口。

    李虎巍是这阵地上唯一的活物,他静静感受死亡的力量。

    这是一种终极的平静,连食尸的乌鸦都消失殆尽。

    眼前是一处半塌陷的简陋工事,说好听些就是个地洞。

    原先防守此处的国军第十四军早已弃守,幽暗的工事里却飘出烹煮动物的香味来。

    他将匕首攥在手心,弯腰摸进地洞里,确认没有苟活的敌兵之后,擦亮了打火机。

    黑幕被火光揭开了一角,眼前景象让人触目惊心。

    至少一个步兵班的国军士兵死去多时,若仔细观察,他们肤色发黑却没有枪伤刺刀伤。

    一旁架着熄灭冷却的火堆,木架上吊有一顶充作炊具的钢盔。

    作为资深猎手,他立即认出这是老鼠肉。

    此时是深冬,这种啮齿动物正在集体冬眠,却从地底深处被工兵铲挖出变成军粮,看来被围的敌人遇上断粮了。

    从这伙敌兵的死相判断,估计多半是死于鼠疫。

    李虎巍赶紧退了出来,他受过相对完整的卫生防疫训练,知道秋冬季节鼠疫的厉害,自己染上不算,还会祸害整支军队。

    当年小日本在浙江一带发动细菌战,用的就是鼠疫杆菌。

    回到团部,他把阵地上的状况原原本本告诉团长张源。

    敌人阵营里疫病爆发可不是什么好事,两军相隔过近,短兵相接是家常便饭,要提醒卫生队做好防疫。

    可在张源眼里,看不见的病菌远不如对手的火力网威胁大。

    他立在炮队镜前,想伸手去摸镜筒,可手指刚触到边缘又缩了回来,他害怕看到阵地前沿那些死不瞑目的战士。

    从前天凌晨开始,对张围子阵地的攻坚几乎未曾中断过,对手的顽强程度远远超出张源的预想。

    手下两个营冲了三次,每一次都被无处不在的暗堡火力打了回来。

    照这么下去,部队被打残是可以预见的悲惨结局,补充进来的新兵战斗力没法和老兵相比。

    义无反顾地用肉身消耗守军的子弹,充满革命理想的战士能够做到,但张源却不容许这种悲剧继续上演。

    此时此刻,他无比依赖李虎巍,却又没有留他在身边的理由,毕竟马兰现下生死未卜。

    碾庄战役结束那天,他亲自带队第一批冲上硝烟滚滚的阵地,除去毫无知觉的李虎巍和徐白,周围再无活物。

    “据初步判断,马兰同志多半是被俘了,这股敌人的逃窜方向极有可能是徐州,要是追得及时,或许能赶上。”张源让人取来一袋填好七九重尖弹的桥夹,这是他能给李虎巍最大的支持了。

    团指挥部外,司号员立在小山坡上,也不知是换过几任司号员了,军号柄端系着的红穗因沾满血渍而变得干涸,连呼嚎的寒风也吹不动它。

    “不,我必须留下来,她也会赞成我这么做。”他轻轻擦拭步枪。

    张源马上摇头:“你真是不懂女人,越是危难时刻,她一定渴望你的出现,任何姑娘都会这么想。”

    “假如注定一死,她肯定希望我死得更有价值。”李虎巍接过子弹袋,将桥型弹夹竖起,排成城墙的模样。

    张源整了整军帽,由衷感叹:“你小子命好,遇到千金不换的一品好女人。”

    这时,团参谋走进来问是否立即发起新一波进攻,李虎巍则问张源还剩多少生力军。

    “三营加上一个补充过来的新兵营,你也知道,新兵在这种作战条件下就是白给,但愿能从中筛出几个好苗子吧。”

    “对面的十四军,军长是哪个?”

    “姓熊,打仗可不熊,跟个老虎似的。”

    听到这个姓氏,李虎巍眼中一亮:“是不是叫……熊绶春?”

    “怎么?你认识他?这不可能吧。”张源对他见识之广颇为吃惊。

    李虎巍脑中浮现出熊绶春的模样,还有立在松山脚下的那块碑文。

    他知道熊将军是个爱兵如子的军官,松山大战落幕那天,当听到自己麾下的309团只打剩20个人,当场哭晕在电话机边。

    “熊绶春是个可以争取的人。从现在起,我就是一个信使,你们有啥信啊字条的,我带给他。”

    他的提议很快受到上级重视,一封写自中野陈司令员的亲笔信被十万火急送到团部来。

    说到这位陈司令员,可是大大的有名。他1922年便入了党,还是响当当的黄埔一期,抗战时期担任386旅的旅长,手下有个难以压服的刺头团长,叫作李云龙。

    陈司令员是熊绶春将军的学长,两人颇有私交,这就有了协商谈话的基础。

    “放心,我一定把信带到,给我12个小时。”李虎巍背上步枪,将墨迹尚未干透的信笺揣进怀中。

    “几十万大军担搁不起,只能给你8个小时,时辰一到,我只能让战士吹响冲锋号了。”张源知道他是个能够创造奇迹的兵,但奇迹若总是出现,也就算不得奇迹了。

    好运不可能永远只青睐一个人,他解下手表戴在李虎巍腕上作为临别赠礼:“还需要什么物资,力所能及的我都给。”

    参谋插嘴道:“手榴弹需要吗,我们有缴获的美国甜瓜雷。”

    然而,李虎巍提出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要求:“有……包子吗?最好是肉包,热乎的,一咬就流汁的那种。”

    战争年代物资匮乏,面粉和猪肉,哪一样都堪比金贵,团部伙房存有一小部分,那实际是纵队司令部特意留给攻坚部队的奖励餐。

    “有,你要多少?”张源没有像周围人一样发笑,而是投来严肃认真的目光。

    “有多少要多少,都蒸上!包子比枪子更管用。”他指了指飘满鹅毛的天空,饥与寒总是一对如影随行的同胞兄弟。

    揣上陈司令员的亲笔信,李虎巍仿佛摇身变成钦差大臣,拥有了调动战略物质的优先权。

    团部炊事班连夜和面擀皮,最短时间蒸出十几笼大肉包。

    炊事兵们将一只只雪白冒热气的肉包装进干净的面口袋里,目光发直,口水成河。

    在饥荒遍布的不毛之地,用这些美味足可换来好几挺机枪甚至迫击炮,战士们自己舍不得动嘴,却要白白送给敌人。

    “吃包子前是敌人,填饱肚子之后也许就是同志了。”李虎巍朝心有不甘的炊事班战士们眨眨眼。

    临行之前,他见到一排排士兵肩扛空汽油桶紧急列队,还有堆得跟小山似的圆盘形炸药包,便喊住他们问道:“同志哥,这是要派什么用场?”

    “送给对面的大礼,够他们喝一壶的!”扛桶的士兵面露坏笑,回答略带神秘。

    李虎巍不便多问,顶住风雪,跨过堑壕朝饥寒交迫的敌人走去。

    背着沉重的面口袋,热包子带来的热量传导到背心,让他略感惬意甚至有些发汗。

    积雪尚薄,靴底发出轻轻的嘎吱声。

    两军对垒之间有一公里的缓冲区,除了交错堆叠的尸体,还有白天国军飞机投下的补给伞包,它们大部分落到解放军阵地上,其余部分落在缓冲区,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到了被围国军的手里。

    为了抢回补给,国军组织过几次冲锋,但除了凭空增添大量伤亡外毫无意义,成片尸体倒在补给包周围,死者们统一的动作是把手伸向可望而不可得的补给物资。

    李虎巍立在一个伞包面前迟疑片刻后,决定将伞绳缠在臂上,困难地拖动补给箱,缓缓走向对面防守森严的工事壕沟。

    走近至三百米位置时,他被一束强光照射,遂即响起一片枪机拉动。

    “停!再往前就开枪了!”对面发出的警告声多少有些无力。

    “降落伞吊下来的东西,不要的话我就拖回去了。”他中气十足地回答。

    整条国军防线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选择放下敌意:“过来吧,手举过头顶。”

    这是李虎巍平生头一回朝敌人举手作投降状,但为了怀里那封劝降信也只能忍了。

    走到五十米位置时,五六个敌兵端枪围拢过来,他们没来得及大呼小叫,立即被包子的香味吸引了。

    “操,啥玩意这么香?”

    “我的老天爷,居然是包子,刚出笼屉还热乎着呢。”

    此时李虎巍的话比观音娘娘的圣水更管用,一个连的国军跃出战壕,在冰天雪地里夺食护食,丝毫不在意这种密集队形可能被一发炮弹集体轰上天。

    “怎么回事?都特么找死呐?”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直撞过来。士兵们立即停止喧嚣,嘴里叼着包子,身体立得笔直。

    饿极了的士兵敬礼道:“报告连长,有个赤匪给咱们包子吃,还把伞包送回来了。”

    国军连长和李虎巍彼此瞧不清面目,不耐烦地挥挥手:“肯定没安好心,枪毙掉,尸体扔出去。”

    这道命令让士兵们一时为难,毕竟吃别人嘴软。

    “咋的,本连长的话不好使了是吧?”他有些恼怒,掏出手枪顶了顶钢盔沿,蛮横地朝李虎巍走来。

    “贵军断粮有些日子了吧,尽挖耗子吃,当心感染鼠疫提早去见阎王。”李虎巍轻蔑地答道。

    “那老子下地府前也要拖着你一块儿走!”连长瞪圆眼珠,将枪管戳在他太阳穴上。

    两人几乎零距离对峙着,周围士兵束手而立,没人敢做出反应。

    李虎巍突然觉得眼前用枪指他的军官有些面熟,试探地喊道:“王老五?”

    国军连长双目一怔:“你咋知道我名号?”

    “缅甸八莫,还记得吗?你替我挨过一颗枪子儿……”

    “我的个天爷!你是……”王老五话没说完,满是皱纹的眼角泄出被冻成冰珠的泪花,他扔掉手枪,狠狠一把抱住了李虎巍,“你是我老营长,永远的老营长啊。”

    不明就里的士兵们看不懂这两个理应毫无瓜葛的男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将含在嘴里的包子皮和馅咀嚼吞下。

    五年前在八莫夜战中身受重伤,王老五几次踏进鬼门关,可阎王嫌他太脏又太丑,硬生生给轰了出来。

    伤愈之后,老部队几经整编,他阴差阳错地被安排到十四军第10师当了连长。

    熊绶春的第十四军前身是西北军孙魁元部,之后番号几经变换,抗战胜利不久番号改为整编第10师,1948年才恢复第十四军的正牌番号。

    这支第10师也是历史悠久的老部队,1937年参加过著名的忻口会战,杀鬼子不曾含糊,可如今也被拖入内战泥潭,陷于兵歼将死的悲惨境地。

    “老营长,你咋投了红党?”这自然是王老五必然要问的话。

    故旧重逢,李虎巍有一大堆话想说,可情势紧迫,中野和华野留给他的时间只有8小时。

    “来不及多说了,带我去见你们熊军长,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他解开缠身的伞绳,一脚踹开补给箱盖,露出几排锃亮的金属罐头。

    王老五脱口而出:“老营长,你带这个来做啥?”

    李虎巍很是奇怪:“补给呀,你们不是最缺这东西了吗?”

    可没想到王老五反而哀声叹气起来,据他介绍,凡是接收到的空投补给,一律上交师部统一分配。可黑心的军官们却在战地上开起了黑市,向穷困的士兵们高价兜售,大发战争财。

    “这帮孙子有钱也没命花,”李虎巍朝空气啐了一口,继而对王老五说道,“黄维和胡琏已经是死路一条,没必要跟着陪葬,熊军长是个好人,我必须得见他。”

    “行,我陪你走一遭。”王老五抹了抹冻成冰的鼻涕,带着几个兵亲自护送李虎巍去往十四军指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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