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旧日焰火
经历过无数场生死交火,像马兰这样的老兵,只用耳膜就能分辨出战场的态势。
尽管枪声大作,但子弹大部分是发射自解放军这一边的。
相反,对手那边射来的子弹并不密集,却几乎弹弹索命。
暂时不再有子弹从窗户飞进来,这反而更让她觉得惊惧,杀死院长的不是盲目的流弹,袭击者的每一枪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首长,俺们连全体战士一定保证您的安全!”身形魁梧的连长跌跌撞撞挤到秦培邦身边,将脑袋压在掩体之下勉强敬礼。
“你的职责该是判明敌情,尽可能保护更多的伤员、医护和群众!”秦培邦面色不悦,在他看来,革命军队是人民子弟兵,凡事以人民为先,整天围着首长转悠,这和旧军阀有啥区别。
想不到,这位连长也非常执拗,坚持要求分兵护送秦培邦转移。
连长完全是按照军事条令办事,万一师首长不幸被乱枪打中牺牲在医院,他这个小连长是决计要上军事法庭的。
“连长同志,你被撤职了,拿起枪加入战士行列,指挥权交给我!”上身穿着“绷带服”的秦培邦居然一屁股坐起,摇摇晃晃立直身子。
刚刚丢失职务的前连长吓了一跳,对于职务被撸,他倒是没啥意见,但师首长的状态跟半具木乃伊差不了太多,敌人的子弹长眼睛似的,这不是活靶子嘛。
“傻愣着干吗,背老子上火线呀!”秦培邦手里要是有根鞭子,真想狠狠抽这个不开窍的连长几下。
噢,对了,眼前的傻大个子刚被他解除了职务。
被撤职的大个子无奈摇头,心想要是被敌人一枪解决还则罢了,至少也是个烈士;要是首长遭遇不测,那就是罪犯待遇了。
左右为难之下,他只好咬紧牙关背起首长,压低身子朝工事方向跑。
大个子可不敢暴露在户外,基本是穿房过屋。所幸小黄村的农舍家家户户挨得紧,实在是地利因素帮了他。
简易工事是用沙袋垒成的,中枪牺牲的战士无人收殓,遗体躺得到处皆是。
对面来袭的敌人停止了射击,但幸存的战士们蜷缩在掩体背后,没人敢探出脑袋还击。
“这就是你带的兵?一个个怂成这副鸟样?”尽管不是自己师里的战士,可秦培邦批评起来毫不留情面,似乎比对面的敌人还要凶狠。
显然有战士受不了这种指责,其中一个端起三八大盖贴腮瞄准,半秒不到,遥控似的子弹准确找上了他的脑门。
脑浆先洒在地上,孤寂的枪响倒是姗姗来迟。
秦培邦深深倒吸冷气,就他对战争对手的了解而言,国军在抗战后期严重依赖美式武器带来的火力优势,在狙击手的培养方面远不如解放军那么重视。
如此精准的狙击火力来自何人?令他恼火万分的是,仗打到这个份上,连对方的部队规模和装备情况都无从得知。
耻辱啊,真是刻骨铭心的耻辱。
潜意识里,他开始后悔撤销连长职务的鲁莽决定,这不是一场实力对称的战斗,任谁来指挥都会陷入被动。
要不是对手缺乏重武器,他们怕是早就片甲不留了。
“妈的,这帮家伙露头了,在朝咱们走过来呢。”有战士在沙袋之间掏出缝隙,观察到了敌人的动作。
令战士们气愤的是,对手甚至没有采取冲锋动作,而是选择大摇大摆、旁若无人。
“来了多少敌人?”被撸掉职务的大个子连长替首长问道。
“一、二、三……十个……他们就……就十个人。”执行观察任务的战士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区区十来个敌人居然让他们整个连阴沟翻船。
那名战士脸蛋继续将脸蛋贴在沙袋上:“他们不像蒋匪的兵,咋一身黑不溜秋的……”
话没说完,对面的狙击手又射出不可思议的一枪,子弹居然穿越过沙垒缝隙,从观察者的目中穿颅而过!
本就极度压抑的气氛瞬间凝固了,秦培邦发觉自己和战士们像是被围在冰窟窿里,灵魂瑟瑟发抖,前路毫无希望。
“大个子,你分一个班的战士出来,护送马兰和马雷同志脱离险境,他们应该还在手术准备室里。对了,把院长同志也一并转移,这是咱们华野的宝贝。”
命令刚刚下达,就听得身后有女声响起:“院长同志牺牲了!老秦,就算你用枪指着俺,俺也不会走的,要和麻雷子埋在一块儿。”
马兰的眼眶里,透明珍珠似落未落,她费力地拖行一副担架,马雷则似乎是安详地睡着了。
秦培邦自然熟悉她的性子,迈出第一步就从不回头的愣丫头。
他火冒三丈,又不愿意在一众战士面前训斥马兰,只好命令全连上刺刀,不管这伙人是谁,只要他们敢越过这条防线,那就一命换一命!
马兰不用他吩咐,自动和男兵们挤在一起。
“简直胡闹!你咋还不走!“秦培邦后悔莫及,早知道就不该让她跟在身边。
“老秦,你别想取消我的战斗资格,现在该想想办法咋突围。”马兰想要抬头观察敌情,身边两个战士立即将她肩膀按下。
秦培邦此时确无良策,他名义上是师长,其实就是个转到后方治疗的伤员,师里大大小小的军务全都扔给政委梁军了。
小黄村周边近乎一马平川,好处是交通便利,却也没有高低起伏的山脉丘陵来阻滞对手的火力。
在这片对于狙击手来说堪称天然靶场的地方,他所能做的,就是命令为数不多的战士用刺刀和血肉证明忠诚和荣誉。至于他本人,会在屈辱来临前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军人生涯。
然而,期待中的白刃战迟迟没有发生,空气中传来愈来愈浓的焦糊味。
秦培邦脑中冒出巨大的惊叹号,对手正在纵火焚村!
“你们看,那火……是蓝色的!”战士们谁也没经历过这场景,骇人的青蓝色火焰像是魔鬼发须。
火魔张牙舞爪地在村中迅速蔓延开来,空气中每个分子都被加热到让人难以忍受的温度。
“这火……这火像是水!”一名浑身衣物正在燃烧的女护士语无伦次,惊魂无助地冲出正被蓝焰吞没的病房。她既没哭也没喊,纵身跃入一口老井,火焰伴随惨叫从井口喷出。
确如她所说,水一样的火。这火并不怕水。
“会流动的火焰……”秦培邦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思绪,又被这可怖的突发状况搅乱了。
越来越多的村民连滚带爬冲出焚燃的屋舍,上百个火人在天际下挣扎扭曲。
“是‘弥之炎’!奇怪,那种郁金香的味道去哪了……”在场的人只有马兰还算情绪稳定,口中喃喃自语。
“你在说些什么?”秦培邦问这话时神情很是狰狞。
马兰深知初见“弥之炎”威力的人所受到的震撼,耐住性子解释道:“一种烈性燃剂,当年日军发明的,李虎巍同志对俺说过这事儿。”
秦培邦并不希望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何况是在这种火烧眉毛的场合。
然而急转直下的形势让他无暇生出醋意,奇怪的黑衣人部队先是用狙击火力压制,再用烈火围攻,野战医院已荡漾在火海中,困在工事背后的部队却束手无措。
至多半个小时,”弥之炎“掀起的狂涛就会将他们吞没殆尽。
随着火势愈烧愈旺,村庄中竟刮起滚烫的火旋风,沿途遭遇的人或物被贪婪的炎魔张口吞噬。
尚能挣扎的火人向秦培邦和他的战士们踉踉跄跄扑来,用让人战栗的声音呼喊:“同志……救救我……”
沙垒背后的年轻战士完全不知所措,从头到脚的神经被恐怖景象震慑住了。
啪!啪!盒子炮发出清脆的唱响,马兰毫不犹豫拔枪便射,将两个苦苦求援的火人击毙在十多米开外的地方。
秦培邦惊呆了:“小马,你……”
“这种火焰很邪乎,会沾上人的皮肤,像病毒一样传开的。”马兰其实内心无比痛苦,这世上最不能让军人接受的,或许就是迫不得已向战友和群众们开枪。
火焰没能传染他们,但悲伤却在四溢。
秦培邦不得不作出人生中最痛苦无奈的选择,下令部队用子弹提前结束在火海中翻滚的无辜生命。
各式口径的武器射出悲怆的子弹,火人们安静下来,用相对舒适的卧姿去往另一个世界。
战场上只剩下热风和烈火,还有油桶和弹药箱被引爆的阵阵惊雷,这是“弥之炎”消失多年之后的绝唱。
待那股参天的火旋风消散之后,马兰似乎听到日语的说笑声。
一场以少敌多的苦战演变成一边倒的屠杀,这让黑翼兵们洋洋得意。
自从离开重庆歌乐山地狱般的训练场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心情如此放松。
对黑翼小队中的日籍士兵来说,上一次如此开怀,还是在大东亚圣战追逐虐杀士气低落的中國军人时。
日本战败,他们这伙日本军人却仍能在战场上“合法地”屠杀中國人,割取耳朵记录战绩。
相比黑翼小队里的中國籍士兵,日籍队员们的战争行为更具一种报复色彩。
唯一遗憾的是,被蓝焰焚灭的敌军耳朵难以割取。不过,能够轻松荡平敌方最大的野战医院,这样的战绩也足以换取可观的报酬和无价的荣耀了。
此刻,只需将最后一罐燃剂掷进解放军蜷缩不出的掩体,胜利即能唾手而得。恶毒之火会在皮肤之间传染,敌人的哀嚎将会是献给得胜者最好的伴奏。
一千米,足足一千米的距离,李虎巍强忍住复仇的冲动,响尾蛇般守候多时。
为了与黑翼狙击手拉开足够距离,他决定在这段超长射距上赌一把。
他手里的中正式是仿德国毛瑟结构的本土步枪,四百米开外就把握不了准头。但石砥替他的旧枪换过枪管,请行家刻过膛线,这就有了超远距离作战的本钱。
敌人几乎个个都是顶尖射手,除了实施纵火的十个家伙,余下八支步枪分布在暂不可见的八处狙击位置上,将防线工事背后的解放军压得无法露出哪怕一只眼睛。
那钻透沙袋缝隙的一枪,在李虎巍看来也是神乎其技。要同这种层次的对手以一敌八,胜算太过渺小。
所幸,纵火小队正处在自大轻狂的状态,他们有说有笑,像是正在逛集市的游客。
最后一罐燃剂被黑翼兵高高举在手里,千米外那支忍气吞声的旧式中正步枪终于怒不可遏。
子弹冲破压抑已久的怒火,尖啸着划过染透死亡之色的大地。
石砥留下的旧枪,在全面抗战八年里几乎全程哑火,却因为保养得当,在小黄村战场上重展雄姿。
老天有眼,枪响之时正逢一只油桶被炸上天空,爆炸声为枪声披上完美的伪装外衣。
“中正兄,你的前任主人把你交到我手上,咱俩可就相依为命了。我要是死了,你除了变成废钢烂铁,不会有别的去处。”他腮帮子与枪身贴合成一体,口中念念有词。
从装填到射击,李虎巍花费了有生以来最长久的瞄准时间。
谢天谢地谢人,这杆在南京城里击毙过多名日军的中正式老枪堪称老当益壮,子弹出膛时弹道平稳,眨眼的工夫飞完了千米之距,并在纵火者手臂扬到最大角度时准确击穿了手掌,顺带引燃了那一小罐普罗米修斯火种。
纵火的黑翼兵中间升起一团明亮夺目的焰火,比除夕时燃放的天女散花更为瑰丽。
无数细小如鱼目,呈现红蓝两色相间的、燃烧着的液珠,无死角地洒向毫无防备的纵火小队。
呼啦一声,地狱般的村庄前又多出十个会跳诡异舞蹈的小火人。
即便是用惨无人道的特训磨炼出来的钢铁战士,在上千度的高温烧灼下同样鬼哭狼嚎,像极了森罗宝殿中的受刑者。
“菩萨显灵了,让这群畜牲遭了报应!”一位家中信佛的战士情不自禁,众人脸上也尽是痛快解气的神情。
如此看来,这种燃剂极不稳定,纵火者随时可能成为被殃及之鱼。
秦培邦庆幸之余也不由摇头叹息,诅咒这种武器的发明者不得好死。
“这应该不是操作事故,你们没有听到燃罐被子弹打碎的响动吗?”马兰眼中再度燃起希望的火焰。
被撤职的大个子连长摇头表示坚决不信,巴掌大的燃罐,如此微小的目标,还是个移动靶,除非近距离内开火,否则那颗子弹一定是神仙打出来的。
战线对面,瘦矮的片仓面无表情目睹了手下队员玩火自焚的惨状。
百米开外的同伙朝他打了一番手语,示意战场上发生了事故。
片仓轻轻摇头,用手语告诉剩余的七个手下:这绝非事故,一个恐怖的猎手已经找上门来叫板。
战术信息以如此特殊的方式在八人之间传递,他们很快达成方案,一半人留下继续压制工事里的解放军,另一半人在片仓指挥下实施反狙击。
尽管枪声被燃烧爆炸声几乎遮蔽地天衣无缝,受过严格战场训练的片仓,却从被射爆的燃罐中瞧出了端倪。
从子弹射入角判断,狙击手的位置应该位于黑翼小队的侧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