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兵困碾庄
前后失据,七兵团如同散架破车,抛锚在碾庄。
要命的是,兵团司令黄百韬,成了待磨的黄豆。
“黄豆进碾庄,怕是落不得好哇。”一名步兵中士轻声嘀咕。
“妈的,瞎说什么呢!”他的上级恰巧听到,当即厉声喝斥。
黄姓之黄与黄豆之黄,混作一体进了“碾子”,无疑将面临被碾为豆渣的命运。
各级军官严防此类动摇军心的信息在军中散布,但军法是很难控制私下议论的。
碾庄对于七兵团来而言无疑是有吸引力的。
不久之前,李弥的十三兵团曾驻扎此处,并且构筑了完整的防御工事体系。
十三兵团奉命回防徐州,挖好的完备工事成了孤独的城堡,保留在苏北苦寒大地上。
经历过松山大战,李弥从副军长一路升迁至兵团司令。
松山日军的防御体系,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因而极端重视防御工事的构筑,战壕和散兵坑挖得甚是标准。
七兵团把挖工事的体力节省下来,却也对碾庄产生了巨大的心理依赖。
碾庄的现成工事,不啻于沙漠中突然展现给旅人的绿洲,谁舍得走?
徐白立在隆起的土坡上,方圆数十里皆在望远镜视野里。
蚂蚁般的部队窝在弹丸之地,事先构筑完备的防御体系,让指挥官们顿足不前。
“此地不宜久留,黄长官太优柔寡断了,十几万人的性命怎么能让千里之外的电话遥控呢?你看看,这么大规模的部队窝在一个点上,解放军若是有火炮和空中优势,咱们早被一勺烩了!”面对兵团司令部拙劣的指挥,徐白气得直跺脚。
国军相对于解放军的优势,就是用汽车轮对付草鞋底。
打机动战,优势在国军。这回倒好,国军刹停了汽车,打算用阵地战对付灵活机动的解放军。
舍己之短,攻敌之长,兵家大忌。
副团长老何年纪比徐白还长些,老炮兵出身,只是不曾有过留洋经历。
老何对黄长官倒是更加了解一些:“咱们这位黄司令长官是老北洋出身,陈、胡、汤三大派系,他哪个都靠不上。黄长官能有今天,还不是凭着对委员长惟命是从吗?”
徐白指着一堆堆黑压压的部队:“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解放军若一合围,都不用强攻,光是困就困死咱们了,你知道十多万部队人吃马喂,一天要消耗多少水和粮食吗?”
老何把手一摊:“那是军需官该考虑的事,咱们做好自己的事便成了,实在不行的话……”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良禽择木而栖,走投无路时学一学何基沣、张克侠,起义投诚也未尝不可。
对此,徐白唯有默然。
他是党国一手栽培,还送出国门学了本事。改换门庭,他还下不了这副决心。
炮兵12团阵地基布部署完毕,阵地外围有一条环形土路,供汽车单向行驶。
负责交通的宪兵突然狠命摇起了信号旗,猛吹哨子。
步行士兵立即退到两侧,只见远远驶来十多辆涂装成深黑色的军用卡车。
车上没有涂青天伯日徽,而是一对吓人的恶魔翅膀,车队像是呼啦啦的黑色吸血蝠飞过夜空。
“老何,这些是什么人?”
“唔……听说是重庆方面紧急调拨过来的特战人员。”
“特战人员?”
“团座,可别小看这伙人,他们可是有独立作战特权的,连黄司令长官都无权指挥。”
“兵……兵神?”徐白脱口而出。
“什么兵神?”没经历过缅甸之战的老何自然不明白这个词汇的含义。
黑色卡车在工事前面刹停,逐即跳下百多个身穿迷彩军装的士兵。
他们头戴无法反光的特制钢盔,随身佩发一支狙击步枪,一支冲锋枪和一支短枪,装备水平让七兵团各部望尘莫及。
再仔细观察,他发现那不是冲锋枪,而是德军使用过的stg44突击步枪!
突击步枪,是新出现的武器概念,采用半威力步枪弹,兼具步枪的远射程、高精度以及冲锋枪的高射速。
徐白在望远镜中瞧见领头军官,当即倒吸大口凉气。
他反复搓揉眼睛,直到确定不是在做噩梦。
“居然是他!”
“谁?”老何再度懵圈。
往日仇恨齐齐涌上徐白脑际:“一个德日混血的杂种,抗战时期帮着日本人杀我同胞,现在竟成了堂堂国军……”
老何放低声音说:“团座你可要小点声,现在不比以前,军统的人遍布各支部队,你新官上任火气大,保不齐隔墙有耳转手就把你卖了。”
徐白不为所惧,故意大声嚷嚷:“哼!这样黑暗压抑的军队,岂能打胜仗?”
老何知道他是赌气,正待再劝两句,空中却响起飞机引擎轰鸣,地面部队欢呼起来,士气有所恢复。
国军牢牢占据空中优势,侦察机向地面发报,解放军华野、中野两大作战集团正从东、西两个方向朝碾庄靠拢。
焦头烂额的七兵团司令部研判过形势之后,决定就地实施防御战,兵团辖下剩余的四个军各守一方。
双方指挥官不约而同将目光聚向碾庄以西二十里处一个叫“曹八集”的小村庄,那是通往徐州的大门,国军第44师如钉子一般楔在复廓阵地上。
第44师前身是“国民革-命军荣誉第二师”,后来番号改为“44”,有“誓死”之意。
同当年松山大战以血换血的荣誉第一师如出一辙,“荣二师”兵员近乎全部战伤归队老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意志坚决。
该师原本打算西进徐州休整,途中发现曹八集阵地被原先驻守的四十四军遗弃。
师长刘声鹤是个亡命之徒,决定干脆接手阵地,和解放军拼个你死我活。
淮海平原上的这场大决战,就围绕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村拉开了血腥序幕。
在步兵接战之前,双方炮兵先行大打出手。
解放军火炮大多缴自日军,口径射程虽不如国军的美械,然而七兵团局促在狭小地域,炮弹只要落地就有战果。
一时之间,小小碾庄成了血肉碾子,断臂残肢挂满枝头,形成可怖的血肉树林。
解放军炮兵虽弱却灵活机动,战术是打了就跑,往往是一轮齐射砸过来之后即行撤离,让反制火力无计可施。
徐白心里打着算盘,作为被围孤军,后勤断绝,己方炮弹打一发少一发,眼下被解放军牵着鼻子跑实属被动。
“不用理会对面的炮,咱们把炮弹集中起来。老何,向司令部请示,把火力投放目标改为围攻44师的解放军步兵集群。”
兵团司令部立即认可了徐白的判断,黑洞洞的炮口纷纷指向曹八集以西方向,正在组织重兵发动攻势的华野十三纵遭到迎头打击。
不断增加的伤亡让纵队某师师长秦培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将手中铅笔狠狠摔在作战地图上,严厉的眼神扫过一众参谋人员,音量拔高:“怎么搞的?告诉114团,明天天黑之前拿不下曹八集,部队解散,番号撤销,连以上军官全部撤职处分!”
秦师长目光如剑,割得参谋们人人难受。
但这目光唯独跳过了马兰。
就在四个月前,马兰姐弟穿越火线,兜兜转转找到了秦培邦。
因为及时将情报传递给华野总部,豫东会战赢来大捷。
弟弟马雷从班长提拔为排长,马兰则被留在秦培邦的师指挥部。
得力女干将回到麾下,秦培邦喜不自胜,也爱不释手,坚决不允许马兰进入一线作战部队,唯恐炮火不长眼。
被压抑了天性,马兰同他斗过几回嘴,却斗不过堂堂师长的权威。
秦培邦现在是师里说一不二的一号首长,他发了大火,114团从团长、政委到战士心里也都憋着火。
眼前这股敌人实在太顽强了。按理说,挡在正面的国军44师在守运河桥头时,已经被歼灭了两个团,只剩下一个团和师直属队,建制残破不堪,战斗力该大幅下降才是,可曹八集这条防线楞是冲不过去。
敌人的炮兵也跟中了邪似的,弹着点又准又狠,全是高爆开花弹,破片对冲锋部队杀伤太大。
只一天功夫,牺牲了两个营长,团副身中二十多块弹片正在抢救,野战救护所里伤员人满为患。
“去查清楚,敌人炮兵部队的番号,还有他们的指挥官是谁。”面对师长施加的巨大压力,114团也打算豁出命来。团长命令一下达,几名训练有素的侦察兵立即展开行动。
侦察兵都是从红军时期一路打过来的老兵、尖兵,个个身怀绝技,他们趁着傍晚时分暮色掩护,悄悄越过曹八集,摸向徐白的炮兵阵地。
“记下来,‘十五榴’五门,‘十榴’九门,博福斯75山炮十二门……”侦察连长报着数目,两眼紧盯对手炮兵的一举一动。
“连长,就这么回去太不长脸啦,要不干它一票?”有战士热血请命。
连长的任务是摸清敌情,现在第一步算是基本完成。军人总有荣誉感,如果能炸掉几门炮,再击毙个把敌军指挥官,这功劳就足够吹上几年的了。
“也好,大家分成三个战斗小组,摸近了再动手。”连长刚下完命令,却发觉眼前一道光芒掠过。电光火石之间,他只觉脑袋发沉,仰面倒在碾庄湿软冰冷的土地上。
“全体注意,有敌人……”战士们四下寻找隐蔽,没想到从昏暗的草丛里蹿出数条黑影,白光闪了几下,瞬间三个侦察老兵被断了喉。
剩余两个侦察战士也不是嫩茬,其中一人是耍短刀的好手,躲过黑影的抡刺,反手一刀扎在敌人后背上。
中刀的敌人倒地时竟不吭一声,黑暗中有敌人发出嘀咕,正在格斗的侦察兵下意识愣住了。
“気をつけて!(小心!)”
如果耳朵没毛病的话,他听到了一句日语。
“这啥破地方,还有没死绝的小鬼子?”全程经历过抗战的老战士随口嘟囔,感觉活在梦中。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下轮突刺接踵而至,喉部滚热,老侦察兵侧身栽在泥里。
枪声爆响,子弹长眼似的避开几个黑影,将最后一名解放军侦察兵打翻在地。
不明部队与解放军侦察兵直到战斗结束,国军炮兵们方才反应过来,打着手电涌向事发地点。
黑影们也不客气,用手电光反射照来、
刺目光圈里,徐白瞥见了这伙人的样貌。
他们的体型几乎一致,个个粗壮得如同大号猎枪子弹,眼神比挂霜的天气还冷,眼角旁的黑翼分外惹眼。
“口令!番号!”徐白端起冲锋枪警惕地喝问。
“原来是徐白先生……”悍兵之中出来个领头的人物,肩扛狙击步枪,嘴角泛出嘲弄般的笑来,“缅甸一别该有六年了吧,在危险面前,你还是像个孩子呀。”
统兵之人正是弗林,他打心眼里瞧不起徐白,颇为傲慢的指了指地上六具侦察兵尸体。
刚才的战斗,黑翼小队只折损一人,却消灭解放军六人,且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
6:1,初战比分令他满意。
“你也配当国军?当年没能在松山送你上路,老天真不长眼。”徐白同黑翼小队保持着十来米远的距离,感觉这群人浑身透着阴气,像是来自地府冥界的鬼差。
弗林仰脖大笑:“我活着是你的幸运。不然的话,今晚这区区六名敌兵,就足以让阁下死得不明不白了。”
黑翼队员报告说,有个中弹的解放军侦察兵还留着一口气没咽。
弗林走近之后揪起重伤战士的头发,从怀中掏出一张照片,用手电光让照片上的人像清晰无比:“见过这个人吗?”
徐白惊得汗毛倒竖,人像不正是李虎巍吗!
“嘿嘿……老子见过的人,早都成了鬼了!”解放军战士还以自信的微笑,仿佛他才是胜利者。
弗林残忍一笑:“好样的,把你的头割下来插在阵地上,应该是个不错的战场标识物。”说罢,他转头看向徐白:“徐团座,下回你就未必有这好运气了。”
没等徐白还嘴,弗林和他的黑翼小队消失在夜幕。
大堆问题困扰着徐白,弗林那厮是如何投了国军的?他为什么会有李虎巍的照片,还到处打听?难道说那小子还活着,并且加入了红党的军队?我这是在向结拜兄弟开炮么?
正在胡思乱想时,惊魂未定的老何跑了过来,一扯徐白的衣袖:“摸清楚了,这些是军统养的鹰犬,不光得罪不起,这回咱还真得谢谢他们。”
徐白负气说道:“要谢你去谢!你知道吗,他们队伍里有当年的鬼子!”
“略有耳闻,但这种涉及机密的事还是少过问吧,知道少,活得久。”老何低声相劝。
返回阵地之后,徐白越想越生气,党国究竟是怎么了,竟然雇佣这条杀人不眨眼的恶狼,对得起死在缅北滇西的数十万远征军将士吗?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自己的炮弹千万不要落到结拜兄弟李虎巍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