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又闻布谷鸟
信红旗,还是信委任状?罗团长身披解放军装,其实并未完全放下心来。他悄悄下令前排士兵全部实弹上膛,一旦发现“刘司令”等人有诈,无须上报,当场击毙。
被迫走在队伍最前列,李虎巍心里猛打鼓,手下四百多号新近从良的土匪,没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心还不一定齐,要和人数上千的国党中央军硬拼,纯属自找晦气。
再说,那个领头的罗团长看起来也不是善茬。
各怀鬼胎的奇怪部队穿过无人烟的荒村,向零星出现的逃难百姓打听,此处离王老集不到五公里脚程了。
“大当家的,前面要是遇上解放军,咱该怎么办呀?”眼见越来越接近战区,钱串子心里实在没底。
“那就再好不过了,掉转枪口呗。”
“姓罗的鬼得很,和咱们总保持五十米左右的距离,训练和装备都比咱好得多,真打起来肯定要吃亏。”
“告诉几个歪把子机枪手,随时做好准备,撕破脸了第一时间朝屁股后头搂火!”
“哎!”
钱串子答应了一声,被人咬住尾巴的仗他还真没打过。
不光如此,哭山土匪真心实意想要参加革命的又占多少,万一出了三心二意的小人,这才是最要命的。
貌合神离的两拨人马又朝王老集走了一半路,迎面过来一支小跑行军的解放军队伍,身上是褴褛的浅黄军装。
两侧是稀烂难行的黄泥潭子,可供行军的就一条小道。
“同志哥,你们哪个部队的?”对面一个稚气未脱的小战士朝他们打听。
李虎巍算了算对方的人数,不过一个连的兵力,装备水平也不算太好,基本是前些年缴获的日械。
“华野十纵87团的,我就是团长。”姓罗的跑上来继续自导自演。
小战士很懂规矩,啪得一个立正敬礼:“首长好!”
“嗯,请你们让出道路,我们团要立即赶赴到王老集的预定位置。”罗团长伪装身份时说话沉稳,滴水不破。
这时,对面部队里走出个瘦矮个子老兵,朝他敬礼后说道:“二道梁。”
“三里坡。”罗团长立即回应。
“嗯,同志们,把道路让出来,让兄弟部队先走。”瘦矮个子老兵朝战士们下达命令,那个解放军连立即闪到了路边。
发话的老兵很罕见地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对眼珠。
李虎巍暗暗吃惊,解放军的暗语口令都被敌人掌握了个通透。
再看这个面具老兵,腰间居然别着烟杆,口音也极耳熟。
“首长,这是我们连长。”小战士热情介绍道。
罗团长伸出手来,与那个面具连长双掌相握。
“你们团待遇真好哇,军装就跟昨天新做的一样。”面具连长语话中有些揶揄。
“上级关心,刚换的装。”这句话答得不卑不亢。
“仗打得凶,干吗不等打完了再换嘛,可惜了好些新衣服了……”面具连长不太理解地摇摇头。
“连长同志,你戴这个做什么?”罗团长也注意到了对方的面具,那是一只薄铝皮打制的金属面具,作用似乎只是遮住面目。
“当年被小鬼子一把火烧毁了脸,怕吓着旁人。”面具连长说话时,嘴里喷出劣质叶子烟的味道。
罗团长敬佩地点头,又敬了一个礼:“辛苦了老同志,打鬼子的英雄!”
“唉,陈年往事不提喽……”
两路军队开始交错而过。
一条小道,三支人马,各怀心思。
“布谷……布谷……”人群里发出模仿布谷鸟的鸣声。
正待离去的面具连长猛得发了怔,目光穿过冰冷的面具,与李虎巍牢牢相接。
这布谷声正是他当侦察兵时惯用的预警信号,尽管多年不使用了,却深深印在基因里。
眼前学布谷鸟叫唤的,竟是日思夜想的小病猫!
嵋猴子瞬时明白了一切,朝他略略点头,右手悄悄探向腰间盒子炮,不动声色拨开保险。
战斗发生前,队伍里突然出了变故。
哭山队伍里一个手抬歪把子机枪的喽啰兵突然扯开嗓子怪叫:“老子不要投解放军!刘司令已经死啦!这是个冒牌货!”
说罢,叛变反水的喽啰兵端着机枪朝向李虎巍哒哒开火。
钱串子见势不好,立即挡在李虎巍身前,奔袭来的子弹将他前胸打得稀烂。
几乎同一秒,嵋猴子拔出盒子炮甩向罗团长,对方早有防备,身子一斜只是肩部中弹,飞身滚进黄灰色的烂泥塘。
毫无征兆的遭遇战,黄泥塘里枪声乱作一团。
李虎巍被呼呼冒血的钱串子压在身下,头顶上方尽是来回呼啸的子弹。
“大当家的……咱们……”还没说完遗言,钱串子脑袋侧歪没了气息。
钱串子是不是个好人得两说,但至少是个忠心不二的部属。
李虎巍来不及伤心,推开尸首朝嵋猴子队伍里滚了几圈,直到滚至那具铝皮面具的脚边。
一排马克沁机枪子弹正好落在刚才翻滚的路线上,他抬头一看,从哭山带下来的土匪里,至少有七八十个跑到了国军一边。
最要命的是,几挺轻重机枪全都叛变过去。
钱串子开局中弹,对这帮土匪的心理影响太大了。
军人们最厌恶遭遇战,因为通常来不及找掩护。
双方都没有现成的工事掩体,只得将中弹毙命者的尸体当成临时沙包。
伤亡惨重的当属土匪们,被夹在解放军和国军火线中央,不少人前胸后背挨了两方的子弹,侥幸活命的人学着罗团长,翻进泥塘里装死。
“是兄弟的都给我爬回来!”李虎巍连续扣动扳机,将叛逃过去的几个机枪手放倒。
弹雨一变稀疏,立即有几十个摇摆不定的喽啰猫腰跑了回来。
“小病猫,先杀当官的,我给你打掩护。他们人比咱多,擒贼先擒王!”嵋猴子两手各一支盒子炮,左右开弓射速不输给轻机枪。
李虎巍眼前有个中弹重伤的解放军战士,喉咙被打穿,两手捂着弹孔呜呜呻吟。
“兄弟,对不住了!”他将步枪架在这个战士胸口当成掩体。重伤的战士似乎明白了,将身子放平不再挣扎,喉头发出沙哑的声音:“打……打……”
李虎巍眼眶一热,枪管中飞出仇恨的子弹,第一枪就将对面的团参谋头颅打裂。
伪装潜进来的这个国军步兵团没有军衔分不出官与兵,可他之前就以“刘定司令”的身份将对面的军官认了个遍,每张面孔、每人的官阶都记得清晰分明。
“所有军官注意隐蔽……”没等副团长下完命令,下一颗子弹就长了眼似的找上门来。
从参谋到团副,军官们相继毙命,失去指挥的国军气焰大减,整团的人竟被兵力远少于己的解放军火力压制住了。
天空中蹿来三架涂着青天伯日徽的俯冲轰炸机,长机飞行员瞧见地面上密密麻麻全是穿解放军服装的士兵,命令僚机准备投弹。
僚机飞行员仔细观察地面战况后觉得一团雾水,提醒说红党好像在起内讧。
长机不耐烦地回复:“只管朝赤匪丢炸弹,起内讧了那也是赤匪,给我朝最密的人堆里扔!”
几枚炸弹凌空而下,不偏不倚落入国军步兵团阵线中央,爆炸烟柱带着无数残肢断臂飞上空中,再变作血雨落下。
倒霉的友军误炸,国军士气彻底被摧垮,只好边放枪边退却,轻重伤员和来不及逃跑的则全当了俘虏。
嵋猴子插枪入腰,喊了声:“不要为难俘虏,将来都是老子的兵!”
轰炸机投完炸弹扬长而去,地面上得胜的解放军摘下战斗帽朝飞机挥手,喊着“感谢友军相助”,人人脸上泛着快意。
嵋猴子看向李虎巍,却见他蹲在地上目光呆滞,便摸出烟杆陪他一块儿蹲着,面前躺着的是那位重伤后供他作掩体的士兵。
“他是个好兵,死了也要当我的战壕。”
“人民子弟兵个个如此,活着是一杆好枪,死了是一道工事。”
“猴子哥,没有你,我就死第二回了。”
“不,这次是你自己救的自己,没老猴子啥子事。”
李虎巍丢掉步枪,一把抱住嵋猴子,虽然嘴里喊“哥”,可心眼里实际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爹爹。
一老一少两位军人之间,有千言万语需要互诉。
事实上,自从当年在缅北一战分别开始,他们几番见面,然而阴差阳错,要么嵋猴子重伤没法说话,要么是李虎巍脑袋被打成失忆。
“……家没了,老天不给活路。当不成种田汉,只好重新拿枪,向老天要个说法。”说起被地主老财摧毁的家,嵋猴子早已没了怨气,只剩下坚如铁石的决心。
这时,有战士跑过来报告,所有没受伤的战俘已列队完毕,指导员正在训话。
嵋猴子烟瘾过得差不多,也立起身来,背手走到战战兢兢的俘虏队伍面前。
连指导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头发笔直刚硬,话语中满含愤怒:“你们冒充人民军队,这是间谍行为,是要枪毙的!”
嵋猴子走上前去,拍拍他肩膀商量道:“王指导员,他们也是服从命令莫得选择,现在当官的都死啦,娃儿们就是穷人家的孩子,和你我莫得分别。”
姓王的指导员把嘴一撇,很不认同他的说法:“老梅同志,咱俩有分工,审决俘虏是我的工作,你负责作战就行。”
嵋猴子大眼一瞪:“说句良心话,要是有个伪装穿插敌后的机会,你愿意穿上刮民党的衣服混过去吗?”
王指导员义正辞严,当即表态:“组织上要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是问你自己心里愿意不?”
“我……愿意!”
嵋猴子满意地呵呵一笑:“那就好。”
说罢,他只身走到战俘队伍前,放亮嗓子告诉瑟瑟发抖的俘虏们,愿意参加解放军的,身上的衣服就别脱了,从今往后为老百姓打仗;不愿意的,脱掉衣服给路费回家。
“老梅,你……”年轻气盛的王指导员又气又急,论能力论资历,他没法和嵋猴子顶牛,只好将目光转向侥幸活下来的十几个战场叛变的哭山土匪,“土匪作恶多端,绝对不能留下,那是对人民军队的玷污!”
嵋猴子拉过李虎巍,向指导员简单介绍了来历:“这几个是跟着李同志下山起义的,是死是活得由他拿主意。”
放黑枪打死钱串子的凶手早被子弹开了瓢,脑浆子都流干净了。余下十几个人是为了活命,只能投靠相对距离最近的一方,他们齐刷刷跪地求饶,磕头如同捣蒜。
“你说,人活着是为了啥?”李虎巍走近满脸的不服气的王指导员。
年轻气盛的指导员扶了扶破裂的眼镜,刚才在的战斗中,他的脸颊被子弹擦伤,眼镜也被手榴弹爆炸掀飞了。卫生员想替他止血,却被要求优先抢救重伤员。
“人活着当然是为了伟大的理想信念,为了共……”
李虎巍打断了他:“他们没法和你比,活着就是为了活着,为了能喝口清水,看眼蓝天,想想女人,这就知足了。”
王指导员虽觉得这话很是不妥必须反驳,却一时搜不出好词好句来,只得懊恼地朝嵋猴子挥手:“老梅你看着办吧,不过战役结束之后,这些人必须接受政治审查!”
一个连的解放军居然抓了五百多俘虏,嵋猴子瞬间从连长变成事实上的营长,且还是个加强营。
“猴子哥,能把面具摘了吗?咱俩有多少年没见着面了?”李虎巍同他并肩坐在血染的泥路上,伸手去触碰焦黄变形的铝皮面具。
嵋猴子像是个被新近毁容的美男子,很不乐意把丑陋的真实面目暴露给世人。
反复犹豫后,他还是缓缓摘下了面具,露出扭曲可怖的面容来。
老树皮般的肌肤拧巴成混乱的图案,眼珠子几乎不在眼眶里,一上一下像是两只不对称的吊桶,把战友和战俘们吓得瞠目结舌。
“大家都看到了吧,这伤是咋来的?1944年在缅甸密枝那,让小鬼子一把火烧成这样的。可这个吃人的世界用什么来回报远征军的英雄?用屠刀、用冤屈,把替国家卖命的好汉逼上绝路!换成你们,会咋个办?”李虎巍目光如炬,射向站着或是跪着的战俘们。
嵋猴子手底下的战士,还有正在擦拭镜片的王指导员,他们都是头回知道自家连长的过去,无不受到巨大震撼。
人群一时沉默,许久之后有人怯生生喊着:“报……报仇……”
“报仇……”
“报仇!”
“报仇!”
声音越喊越大,越喊越嘹亮。
五百多号俘虏兵没一个愿意走的,铁了心的要跟着解放军的“面具连长”干革-命。
“说到做思想工作,你比王指导员强,要不就留在我队伍里吧。”嵋猴子重新扣上面具,似乎更加习惯以这种方式示人。
李虎巍很为难的摇摇头,虽说有“重色轻友”的嫌疑,可他早已离不开马兰了。
不找到那对姐弟,他实在没法安心。
“大丈夫岂可无家,老哥哥我不拦着你啦。不过,华野主力好几十万人,基层部队番号每天都在翻新,姑娘可不好找哇……”
临别之际,嵋猴子命令部下把钱串子的尸身和自己连里牺牲的同志葬在一处,还作为烈士上报。
这是李虎巍托他完成的心愿,只是爷俩儿再见面又不知要到几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