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调虎离山
替石肠子报了仇，李虎巍从凶手冰冷的胸腔里拔出匕刃，在裤腿上来回几下擦净血迹。
龙云注意到这柄造型独特的怪刃，不由好奇发问：“这刀对你很重要吗？”
“这刀很邪门，喝过无数人的鲜血。一个过命的外国朋友将它托付给我，如果想听这刀的故事，有机会单独和您说说。”李虎巍重新将陆军上将背起，迎向直来的风雨。
伏在肩上的龙云若有所思：“小伙子，自从军事法庭一别，这些年你见过的人和事够写一本书了。”
“长官说的没错，我这辈子经历的，也许抵得上别人好几辈子的吧。”他将背上的长官屁股向上抬了抬，好让步子迈得更扎实些。
作为过来人，龙云听出他字里行间的辛酸，便不再过多发问。
从省主席官邸走到五华山距离不近，且需要逆风而行。
为了节省体力，李虎巍长久保持着沉默，只是遇到岔道口时才偶尔开口。
中央军三个步兵师形成的大包围圈将滇军主力隔绝在外，包围圈内至少还有五到六个分队正在寻机作战。
五华山上驻扎有滇军一个加强团，算是龙云的警卫团。
为确保龙主席的人身安全和政治安全，五华山配备有大功率电台，与昆明各大报社保持联络畅通。
假若五华山遭到进犯，消息将在一夜之间传遍全国，那会给自己的政敌施加无限压力。
“上山之后咱们就安全了，老蒋不敢明着搞死老子。”刚死里逃生的龙主席现在似乎有些后怕。
“怕是上山也不太容易，有一支分队守在要道上。”李虎巍不禁犯了难，他倒戈的事应该还没有传出去，可背上驮着个陆军一级上将，实在太显眼了。
奉命把守要道的“虎丘”分队没一个善茬，刚才他单枪匹马解决两个行动分队，靠的是背后偷袭和使诈，若要真刀真枪对阵则绝无胜算。
“调虎离山。”龙云一语点醒了他，两队人马起了内折损翻船，目标人物不知去向，光这两条足够让“虎丘”的人坐立不安了。
“您不了解这些人，他们中除了军统特务，就是常年带兵打仗的基层军官，都是出坏点子使诈术的行家。”身背伤员连续徒步好几公里，龙云又是个壮硕的大汉，李虎巍不免气喘吁吁。
雨势稍缓，天上的风雨和人间的风暴，都将迎来暂时的停歇。
龙云在心中叹喟，无论是生是死，自己的军政生涯算是大江东去了。
今后大西南的命运又由谁来掌控？反正他不希望让老蒋来主政。
龙云提议稍稍休息恢复体力，经历数个小时的脚程，五华山口已距此不远。
李虎巍也是体力不支，轻轻将长官放下。
“哼，为了我个糟老头居然如此兴师动众，看来老蒋是恨我入骨呀。”龙云刚一坐定就咬牙愤愤然。
“他们杀了张骥腾教授，还有我最要好的兄弟……”想到石肠子惨死的模样，他就觉得刀扎心头肉似的痛。
龙云百感交集，大半生戎马倥偬，却在一场军事政变中落魄到这般境地。
当初日本人从滇西向重庆背后捅刀，他赤胆忠心竭力回护，又敞开云南大门让中央军虎狼之师进出自如，为抗日不存半点私心。
谁想到倭寇投降不过月余，烈士尸身未冷，他这个“云南王”就被视为叛军首领论处了。
“我云南要变天了，会有一场腥风血雨，若是能活下来，小兄弟你最好远走高飞。”龙云已是年逾六旬的老人，虽然体格硬朗，却也禁不住连续的奔波辗转。
凄风冷雨之中，李虎巍向龙云道出自己被迫委身军统的实情。
龙云听过之后，沧桑的喉咙里崩出勃然大怒：“我只道军统行事狠辣，向来爱吃硬茬，想不到居然用一个才出世的娃娃作要挟！小伙子你放心，若能活着面见老蒋，龙某人一定过问此事！”
两人正说着，远处射来凌乱的手电光亮，还有军犬吠叫。
李虎巍示意龙云趴进草丛，自己则朝手电方向大步走去。对方立即回以一片哗啦啦的枪机拉动声，命令他停步缴械。
“中山。”他报上队名，同时也是暗语。
“虎丘。”对面军人马上应答。
“李少校，怎么就你一个人？‘中山’分队的人都去哪了？”说话的人正是常鹏虎，他手握电筒兴冲冲跑出队伍。
“妈的，‘昆仑’分队那帮混蛋抗命抢功，还和咱们的人交火，分队长和弟兄们都死了，就我命好逃了出来。”他说了一半真话和一半假话。
“虎丘”分队的长官仍然保持警惕，站得远远地询问龙云的下落。
李虎巍想都没想就撒了个谎：“在咱们起内讧之时被乱枪打死了。”
对方将信将疑，决定将队伍分出一半人来，跟随李虎巍回到官邸确认战果，如有必要就将内讧作乱的“昆仑”分队一并收拾了。
“常大哥……”
“嗯？”
李虎巍确认自己和常鹏虎之间的轻声对话不会被觉察之后，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道：“富贵和良心，你选哪个？”
常鹏虎起初一愣，不多时便反应过来，吞吞吐吐试探道：“龙云……还没死？”
“嗯，我引开他们，你带龙主席上五华山，他就在草丛那头趴着呢。”
李虎巍知道常鹏虎的脾气，让他朝自己队友开枪那是勉为其难，这个恶人只能由自己来当。
“啥也别说了，都听你的。”常鹏虎丢下这句话后，若无其事转回自己队伍。
李虎巍怀里藏有一支手枪，那是龙云的佩枪，法国造mas1892式转轮手枪，弹仓里装有六颗8毫米子弹。
趁这伙人不备，李虎巍闪电似的连发两枪，两名军统人员呜呼跌倒。
待其余军人反应过来，李虎巍早就跑出五十来米远了。
“你们负责追击，我留守原地，以防不测。”余下人里属常鹏虎军衔最高，三个军统特务虽觉不妥，可还是认为和大部队一起行动更安全，便默认了常鹏虎的建议。
追击队伍顺着手电照亮的方向移动射击，李虎巍身后跟着九个“虎丘”分队的人，枪里却只有四发子弹，再往前跑无疑会一头撞上三个师构筑成的包围线。
九名追兵当中，有三名军统人员，他们人手一支手电，三道光柱在黑幕中跟随脚步跳动。
他有意放慢脚步，把追兵放进射程，几乎未加瞄准便是一枪，子弹长眼睛似的钻进手电筒打烂了电池，其中一个军统人员呜呜惨叫捂住鲜血淋漓的手。
“快，快，保持照明，不能让这小子跑了！”追兵一边调整手电照明，一边盲目扫射，在浪费大量子弹之后，李虎巍瞅准缝隙又是两枪，将剩下两只手电筒全部打灭。
“点射，不要连发！”指挥者意识到本方子弹有限，而对手的弹药量则完全不明，他不敢冒那个险。
枪声稀疏，但追逐仍在继续，李虎巍如放风筝一般牵引着追兵，他要为常鹏虎争取更多的时间。
几个军统人员渐渐觉察出事有蹊跷，目标与其说是在逃跑，不如说是牵着他们的鼻子走。其中一人猛拍大腿醒悟道：“糟糕，那个姓常的会不会有问题？咱们怕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
眼见手头子弹快要打光，分队长喊了声“撤”。
天明时分，折腾一宿的“虎丘”分队赶回先前的出发点，却发现常鹏虎仍然抱枪守在原地，情况似乎毫无异常。
“让李虎巍那小子给跑了？”常鹏虎明知故问。
“老常，你认识那个叛变的贼小子？”分队长虎着脸问道。
“一起打过鬼子，咋了？”常鹏虎拄枪反问。
满腹狐疑却抓不到任何证据，分队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唉，这回……咱们的祸算是闯大了……”
“妈的，要是让老子再撞见这混蛋，非得……哎哟……疼疼疼……”一名受伤的军统人员才骂出半句，就被自己的手伤弄得频频龇牙，冒到嘴边的狠话放不出来。
身边几个野战部队出身的军人纷纷皱眉侧目，满脸不屑。
常鹏虎像个保姆似的微微含笑：“我学过战场包扎，这点小伤不碍事。”
他一边替受伤者包扎，一边回想方才送龙云上山的事。
在常鹏虎护送下，受伤的龙云在五华山脚下被赶来营救的滇军官兵接应。
临别之际，龙主席托他转告李虎巍：父子梦未必能圆，可娃娃一定会活下去。他特别说明，这是一个老军人对晚辈的承诺。
“常上尉的手艺没得说，亲身上阵打过鬼子的就是不一样。”军统人员反复检查自己的纱布绷带，对他的战场急救水平十分满意。
常鹏虎则默默望向昨晚李虎巍逃遁的方向，匆匆一别又难相见，龙长官的话无疑算是喜讯，可这条喜讯又如何向他转告呢？
老连长，再见面时，咱们会不会变成敌人？常鹏虎心有所忧。
…………
脱离战斗之后，李虎巍在林子里窝了半宿，当晨光重回大地，他探出半个脑袋确认前方是否安全。
精心策划、声势浩大的包围行动果然密不透风，黄军装的中央军士兵三五成群的巡逻盘查，每遇到老百姓，老幼妇孺放过，青壮则毫不客气拉作壮丁，算是搂草打了兔子。
风声太紧，他迫不得已隐入深山，在林深树密的地方安家。
以常鹏虎的人品和本事，该是把龙云妥善安置了。
对于老蒋来说，虽没能利用政变做掉龙云，但云南军政大权确已易手，中央军应该会很快撤围。
猎人的生存技巧再次派上了用场，昆明附近的猎户不多，林子里的野味没有天敌，稍稍用心就捕获颇丰。
遗憾是的不能生火烹烤，只能如当初在缅甸逃亡时那样生吞活剥。
吃了三天生猛山珍，山下俳徊的围兵终于退去。
他把狙击步枪就地掩埋，龙主席留下的佩枪只剩一颗子弹，打完了没地儿补充，但这种大长官佩用的名枪多少值几个钱，穷困潦倒时可以变卖糊口。
他潜进一户山民家里，偷了一身民装穿在身上，掩人耳目转回昆明城里。
中央军用最快的速度接管城市，云南省的老大换成了霍揆彰。
学生们还是那样群情激昂，国民政府派来的接管官员被堵在府邸寸步难行。
他解下手表，在当铺里换了些钱。
街头巷尾时有枪击声传来，李虎巍蹲在乞丐堆里，用买来的白馒头向这些叫花子换取情报。
毫无意外，他被满城通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