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父子天伦
在夏洛克中尉扣下火焰喷枪扳机之际,一双大手突然斜刺里杀出,死死摁在喷枪管上。
燃料已在枪管中流动,金属表面滚烫异常,当即便把这只手掌烙得皮开肉绽,滋滋冒烟。
“我的上帝!你要干什么?”美军中尉又惊又怒。
痛至深处便是麻木,常鹏虎感觉手掌几乎没了知觉。他通过翻译告诉夏洛克,地堡中有个无辜的婴儿,至少有十多个中國士兵目睹到一名日军军官怀揣婴儿襁褓躲进了工事里。
夏洛克中尉花了几秒时间,让自己勉强接受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
“制造烟幕掩护我,把孩子抢出来之后你们立即喷火!”常鹏虎做事果绝,根本就是不容商量的口气。
夏洛克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应允,他命令同伴将随身携行的烟幕弹全部投出,而后眼睁睁望着一群中國人顶住日军盲射火力接近地堡。
常鹏虎和弟兄们用湿毛巾蒙住口鼻,逐个钻进烟雾背后的世界。
日军机枪手失去了视野,子弹尽往脚步声响的地方打。
国军士兵纷纷腿脚中弹,常鹏虎运气不坏,机枪盲射出的子弹全部擦膝而过,看来老天并不打算抛弃那个孩子。
刚钻入地堡,一名正打算为真锅大尉装填弹药的日军兵长发现了他。
常鹏虎眼疾手快,盒子炮啪啪两响,兵长和大尉几乎同时中弹。
真锅大尉腕部被子弹削断,光秃秃的手臂已无力阻止常鹏虎从他怀中抢走婴儿。
婴儿被抱出地堡时,真锅听到美国人呜哇哇的吼叫声,接着,一股熔岩般滚烫的燃烧液体从射击孔灌了进来,狭小的地堡中瞬间下起了火雨……
……
小娃儿哭累了,躺在李虎巍怀中酣睡。他想到了常山赵子龙,背负幼主在乱军中七进七出。但这是他自己的骨肉,还是籍手下弟兄们的手才得以活命。
为了救出孩子,特务连跟随常鹏虎救人的弟兄二死三伤。
这孩子刚出世就欠了如此厚重的一笔人情债,这辈子还得清吗?
夏洛克中尉从半塌的地堡中用火钳和工兵铲刨出真锅大尉被炭化的焦尸,其中一条臂膀仍然保持着怀抱婴儿的动作。
美国人弄不明白,这个无端降生在战场上的男婴究竟具有何种魔力,让中日两国军人在战斗的最后一刻各自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连长老弟,你交代的事,老哥哥我不辱使命。”常鹏虎烫坏的手掌缠足了纱布,看起来像一只宽厚的熊掌。
李虎巍右手挽住儿子,左手搂紧常鹏虎宽厚的肩膀,久久不肯松开。
战后清点伤亡人数,荣一师保有战斗力的官兵仅剩不到200人,而一同冲上马鹿塘阵地的103师309团,完整无缺的官兵只剩下20个人。
当晚,李虎巍走过103师师部,听到师长熊绶春将军在电话机边泣不成声,有士兵悄悄透露,白天的时候熊师长已经哭晕过一回了。
在几乎清一色的男性军营里,实在寻不着可供婴儿充饥的奶水。
炊事兵冲了一碗糖水,李虎巍用一支断成半截的勺子一口口的喂。
“长官,这是谁家的娃?阵地上捡的?”不知情的炊事兵捺不住好奇心。
李虎巍没有回答,只顾将糖水送进嗷嗷待哺的婴儿稚嫩的小嘴里。
“我可听说了,103师的人抓到了几个女人,都被小鬼子糟蹋过的,其中还有大肚婆娘,这孩子会不会也……”
李虎巍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炊事兵吐了吐舌头溜远了。
也许是仓促之间离开母亲,孩子每日每夜哭闹个不停。
为了不打扰弟兄们休整,李虎巍思前想后,决定将单人宿舍搬到远离部队的山村农舍。
如今,赵殊阳已不在人世,石肠子也经受重伤几成废人,好在徐白仍然记挂着自家兄弟,松山之战硝烟未散,他就兴冲冲赶到荣三团驻地。
费尽心机把娃儿哄睡,李虎巍自感一身疲惫,带娃比临阵狙敌费劲多了。刚和徐白面对面坐下,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我说小病猫,你老这么着可不成呀,哪有抱着娃儿扛枪打仗的道理?”
“唉,我也不想啊,可这娃儿离了娘,好歹还有我这个不成器的爹护着他呢。没了我,他咋个活嘛?”
徐白啜了一口茶水,撑着脑袋想了片刻,说松山拿下之后,腾冲也克复了,野战医院前进到了腾冲县城。
医院里护士多,有育儿经验,加上张知行和詹妮特两口子,娃就暂时托付给他们,等抗战胜利之后,自己再替李虎巍找位心善宽容的好姑娘成个家。
“这孩子的娘,临别之时受了好重的伤,血流了一路,一直洒到勐梅河的对岸。也不知她撑得住么……”他回想起北条绫重伤时的惨状。
“唉,你还挂念她?却不想想她在松山替敌人都干了些什么?”徐白满脸的怨恨表情,似乎巴不得北条绫此时已经失血过多而亡。
见李虎巍默不作声,他又接着唠叨:“还有她身边那个德国鬼子弗林,杀害了两位美国盟友……不过,这家伙曾经潜入过咱们的爆破坑道附近,却没有向鬼子告密……”
李虎巍也是头回听说这节故事,不由好奇起来。难道六翼伯爵和鬼子已经不是一条心了?
“我也猜不透哇,这家伙鬼点子多,心机特别重,不过,为了早日救出北条绫,他也许是暂时把松山上那帮发疯的鬼子抛弃了吧。听我一句劝,还是早日忘了她吧,国仇家恨,你们之间没有未来的。”
当晚,徐白和李虎巍一同在临时搭建的宿舍里凑和了一晚。
次日一早,两人登上运送伤员的卡车往腾冲城驶去。
松山克复之后,滇缅公路彻底畅通,形形色色的运输车辆忙碌于这条绵延漫长的交通动脉之上。
国军围攻腾冲的战役也刚刚结束,这座“极边第一城”经过战火洗礼,全城面目已经物是人非。城墙几乎全段毁于炮火,每一座官居民舍都化作瓦砾。
阵亡者遗骸仍在收殓过程中,不同腐烂程度的尸体散落在废城的各个角落,其实,整座腾冲城本身亦在垂死的状态。
车轮驶过一间破瓦房,屋顶被迫击炮弹砸穿,一具日军尉官尸体早已腐烂多时,白蛆从胸腔爬出,诡异的是,破损朽坏的尸体内部居然蹿出一枝嫩黄鲜艳的牵牛花。
美军工兵的效率惊人,他们在被夷平的城市一角快速搭建起一座成规模的医院,从外观看去,似可同时收治千人左右。
“石肠子也被转移到这里了吗?”
“不,他被送到保山的大医院去了,等这一仗打完,咱们就去瞧他。”待车停稳,徐白先翻身下车,而后小心翼翼地从李虎巍手中接过婴儿。
两个大男人抱娃同行,这引发了医院护士姑娘们的好奇围观。
男人和男人结合也能生娃?少女们指指点点,不时捂嘴窃笑。
“嗨,老白,李虎巍兄弟!”张知行在诊室门口挥动诊疗记录本朝他们打招呼,詹妮特随美军医疗团驱车到龙陵前线去了,那里的战况仍然胶着且血腥,每天都有大批士兵受伤或死去。
医者总是对新生命抱有极大的爱心,张知行逗着婴孩玩闹了一会儿,吩咐手下最有育儿经验的护士将娃娃照看起来,并寻来新鲜牛奶煮沸了喂孩子吃。
午间三人同桌吃饭,战情急迫无酒解忧,只能用茶水向已在天堂的赵殊阳遥寄哀思。
“有位老兄弟现在我这里治伤,见了他,你们两个可不要激动。”午饭一罢,张知行收起碗筷和笑容,满面忧伤的说道。
“少卖关子了,是哪个嘛?”徐白最讨厌别人说话云山雾绕。
张知行仍不作声,默默将两人带至一间幽暗的病房,门牌上写着“烧伤科”,推门而入,只见病床上躺着一名浑身缠裹纱布的伤员,手腕部位正在滴注药液。
伤员只露出眼和鼻,其他部位一概被严严实实保护起来。
两人一瞧“木乃伊”的轮廓,就大致猜出是嵋猴子。
“老猴子他……重度烧伤,好在已经渡过危险期了。”张知行扶了扶眼镜,喉咙里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他……他怎么弄成这样?多久之前受的伤?”徐白见识过这种伤,就算是不死,面目也必定全毁了。
“三个月前……”说这话时,张知行面部发僵,似乎是在回忆一段不堪回首的故事。
与李虎巍分别之后,嵋猴子跟随亨特上校带领的中美联合突击队第二支队,投入了对缅甸重镇密枝那的攻击行动。
这场代号“威尼斯水城”的突袭行动在一开始极为成功,突击队像一把镰刀,轻松收割了毫无防备的密枝那机场守军。
中美联军几乎兵不血刃,夺得一座极为宝贵的空中前进基地。
一俟得手,充盈天际的重型运输机将整整一个团的后续兵力运抵密枝那前线。
初战得胜让中國人和美国人都变得轻飘飘,仿佛残留的日军密枝那守备队如朽木般不堪一击。
由中美突击队带头,加上多达一个团的兵力满怀自信的杀进密枝那火车站,但几乎全部人都想错了,火车站空无一人,不加设防,这让攻击部队心头涌起不安和恐惧。
亨特上校闻到了那股宛如郁金香似的芳香气味,整座火车站边缘的沟渠内灌满了某种神秘的易燃液体。
郁金香的味道引燃了空气,战斗变成一边倒的屠杀,青蓝色的邪火无情吞噬了中美两国军人。
“那种燃料十分邪乎,火是蓝的,还会流动,粘着皮肤就甩不掉,风吹不灭水也浇不熄……”虽然未曾经历过现场的劫难,张知行也只是道听途说,但这些可怕的传言被说的有板有眼,叫人陡然耸起一身鸡皮疙瘩。
李虎巍和徐白几乎同时爆发出惊呼:“妈旦!那个红头发的魔鬼!”
“你们认识放火的人?”张知行震惊不已。
李虎巍算是从邪火中幸运逃生,对一年前埃及的那场遭遇记忆犹新。
“那家伙叫荻野十方,留着火一样颜色的头发,是八兵神中最后现身的那个,险些在埃及要了老子的命。”李虎巍禁不住走上前去,抚住嵋猴子被纱布绷带缠得面目全非的身体。
嵋猴子原本身形瘦小,此时像是蜷缩在一片片厚实的裹尸布里。
徐白问张知行,关于这场屠杀似的战斗经过是谁告诉他的。
“李宇昂!”张知行脱口而出,“他是少数逃出火场的幸运儿,可惜亨特上校就没这种好运了,被发现时已被烧成了一堆炭……”
李虎巍心头一凉,无所不能的“盐湖城之狼”,竟然殒落在烈焰之中。
日军虽然在密枝那火车站靠火攻捞了便宜,但在盟军强大的整体实力面前仍然力不能支,除少数伤兵得以撤离之外,其余守军全部葬身于城内。
“鬼子十八师团丢了密枝那,残部已经撤到更远的南坎、八莫方向去了。五十六师团还在龙陵、芒市一线负隅顽抗,但兔子尾巴已经长不了了。”
张知行正在向两人介绍,病床上的嵋猴子突然抬起沉重的胳膊,试图用手向李虎巍触摸过来。
他睁开眼睛,目光清亮,除了被重度烧伤的残体,斗志并未削弱半分。
“老猴子,你安心养伤,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趟过来了,还会在这里翻了船?这仗还有得打,我和老白在前线等你。”李虎巍心疼地弯下腰来,对无法开口的嵋猴子轻声安慰几句之后,起身对徐白和张知行说道,“安排我去八莫会一会那个荻野十方,他杀了亨特,又把老猴子害成这样,这笔血债不能就这么算了!”
李虎巍打算参加八莫追击战的请求被火速批准了,他的军籍从第八军荣三团转到了新一军新38师,军长是在仁安羌一战成名的孙立人,新38师的老师长。
这次人事调动太过匆忙,他没来得及向荣三团的老战友们话别,尤其是有救子之恩的常鹏虎。
可惜徐白被部队召回,炮兵部队正在向龙陵县城集结,他们要用最后也是最猛烈的炮火将龙陵残余的日本守军埋葬。
再度临别,李虎巍亲吻了自己已有四个多月的儿子。小家伙用牛奶喂养,身子骨长得贼快,一望而知便是当兵的材料。
“可别让他当兵了,这个世界不再需要战火。”他口中喃喃,像是在向老天祷告。
“起个大名吧,我和护士们现在只能叫他‘兵宝宝’。”张知行捋着孩子的奶发,目光中的慈爱竟不输给李虎巍这个生父。
起名,尤其是起中规中矩的学名,这让只懂得摸枪的李虎巍犯了大难。
“张医生,你给想个名吧,我书读得少。”
“中华男儿不可没有尚武精神,叫他‘李怀锋’如何?心怀剑锋,隐而不动,后发制人。”
李虎巍承认这名字寓意不错,但转念就摇了头:“我可不想让这小子再走当兵这条老路,刀口舔血的日子别再来了。”
张知行又想了片刻,拍掌道:“《诗经》里有‘倬彼云汉’的佳句,就叫他‘李倬云’吧。”
“这又显得太文气了……不过这样也好,长大了安安静静坐在书桌边,做个有学问的先生。”李虎巍勉强接受了孩子的学名,狠狠亲了娃的额头脸蛋和小屁蛋,这才不舍告辞。
从腾冲前往密枝那的道路仍被日军防线阻隔,但前沿机场已被工兵部队快速建立。
飞机旁早就立着李宇昂,这小子拜荻野十方所赐,脸上臂上也有几块浅浅的烧伤。
亨特上校的十字架被高温熔得变形成了银砣子,悬在李宇昂脖间闪闪发光。
“李上尉,听说你要为亨特上校复仇,我小李子这条命现在归你了!”这个书呆子经过战争洗礼,文诌诌的气质消失了一多半,至少像个合格的军人了。
“啥都别说了,从现在开始,咱们是一支枪上的零件了。”
引擎启动,李虎巍与他紧挨在一起,顺便详细了解发生在密枝那火车站的那场悲惨的战斗。
“太惨了,一场恶梦啊……当时,亨特上校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把十字架交给了我,让我赶紧带着弟兄们往外突,可一切都来不及了……”李宇昂语调悲凉,但却没有掉泪,一字一句的将那日的战况复述出来。
大火包围了车站,早已设好的机枪向火焰中痛苦挣扎的士兵无情扫射。不少浑身是火的士兵甚至敞开胸膛迎向机枪,以求早一刻从灼烧的痛楚中解脱。
折损了整整一个主力团,预想中对密枝那的奇袭演变成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与腾冲的遭遇一样,在付出惨重伤亡之后,中美联军得到了一座化为瓦砾的废城。
李虎巍脑中一瞬间闪过那座叫“繁花”的旅馆,那是他与林玄第一次激情迸发的温柔之乡,恐怕也逃不脱毁于战火的命运了。
“日军十八师团的残兵已经在八莫一线重新构筑防线,不把这伙侵略者打痛打残,他们是不会从疯狂中醒悟的。孙立人将军正指挥他的坦克纵队横扫缅北,你真是赶上了最好的时候,李上尉!”小李子已从悲伤中重新振作,眼神中充满对战斗和复仇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