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新官上任及卸任
第二日一早，石砀来到国防部军需局第三处报到，想不到这里门可罗雀，除了值岗士兵，再找不到工作人员。
闲不住的石砀将办公室里里外外来了个大扫除，直到日上三竿，才有一名打着哈欠的中校迈着八字步走了进来。
“哟，新来的石科长吗？幸会，幸会呀。今后还要一同谋事，为党国分忧呐。”这位中校姓齐，单名一个“焕”字，是第三处的处长。可惜，如此焕发的名字并没有给他带去振奋的精神头。依照每日的常规，齐处长午饭前来，下午茶喝毕便走。据说这位齐处长养了不下六房姨太太，家中每日麻将声无休无止。
作为物资科长，石砀手下有三位科员和一名秘书可供使唤，他没有管理文职人员的经验，大小事务都是一手揽。尤其是美国《租借法案》生效后，驼峰航线运力被压榨到顶峰，运抵的物资大为增加。他每天忙到深夜才走，啃几块饼干当作晚餐。
随着业务越发精通，他从浩如烟海的账目中找出不少疑点来。
首先便是运兵费。听三爷他们说起过，陆军部强剥士兵衣物以压缩运输机空间，不惜损害士兵健康，像运猪仔似的将参军报国的学生运往印度。每名士兵身上榨出的银元，再乘以十万，绝非小数目，这笔钱流向一个神秘账户。
再就是援助物资的去向，运抵的物资和分发到部队的数目之间永远有一笔抹不平的糊涂账。他特意去民间走了走，发现黑市活动猖獗。一听美国斯帕姆牌午餐肉被炒到十倍甚至二十倍天价，至于烟、酒等奢侈品，更是泛滥到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摆在黑市上公然贩卖的汽油，桶壁上堂而皇之印有“美国政府援华物资”的字样，连起码的遮遮掩掩都不屑去做。
经过一周多的调查后，他蹲守在齐处长办公室门口，扯住胳膊要汇报重要情况。
“呃，石科长……鄙人还有个重要会议……”齐处长并不打算在工作时间以内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他们这么做，对得起前线流血拼命的将士？喝兵血，吃兵肉，谁来保卫这个国家！”石砀气得七窍生烟，将账目和黑市上的乱象统统说了出来。
“啊，石科长说的这些事嘛，好像是有的，但要进一步调查核实，要核实……你先放开行不行？”齐处长手肘被他捏得生疼，关节几乎要脱臼。
“明天一早，咱们一起去见于局座。”石砀不依不饶。
“这个……于局座最近很忙哇……”齐处长捂着手肘，痛得脸部变形。
这时，外头跑来通报的卫兵：“报告石科长，一名姓林的上校要来拜访。”
“那你忙，你忙……”齐处长尴尬地笑了笑，趁机挎上公文包逃之夭夭。
听说林玄要来，石砀赶紧将乱糟糟的办公桌打理了一番。
“新官上任，果然不同凡响。”林玄比以往更加容光焕发，英姿飒爽，明艳动人，不愧是重庆军界盛传的“军统一枝花”。新佩戴的上校领章凸显出她的英气逼人，这该是国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上校了吧。
“新差事还不错嘛，于局座果然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林玄刚坐下就开始打趣。
石砀苦笑笑：“今天才知道张飞绣花是啥滋味，每天批不完的文件，写不完的报告，相比之下，我宁可迎着鬼子的机枪阵地去冲锋。”
林玄摆了摆手：“这里也是战场，动笔批文，一样是为党国效命呀。”
石砀心道这些人都是怎么了，回到重庆之后个个官腔十足，在缅甸时的豪情去哪了？他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她最近可好。
“我已不是军统中人了，现在委座侍从室任职。”林玄的回答让石砀暗暗吃惊，这可算是天子身侧的近臣了。陡然一句话，让石砀瞬间感觉自己与她的距离一下遥远了许多。
“林长官？”
“嗯？”
“为什么，为什么李虎巍要背叛我们？就算是日本人的后代，可我中华古国育他养他，又给了他扬名立万的机会，又何必反戈相向？”
林玄脸上起了微妙变化，这声声发问与其说是针对李虎巍，不如说是在拷问她本人。
“对有些人来说，‘母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就是他的宿命，一切都是天意安排好的。“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有些闪烁其词。
石砀也瞧出她情绪变化，只好沉默不问，两人喝了一轮茶之后，他换个话题道：”林上校今天来找我，不单只为了叙旧吧。“
”嗯，听说你在查运兵费和黑市的事？“
”林上校果然是军统出身，消息真是灵通。“
”我劝你不要再继续了，背后的水很深，你区区一个科长改变不了什么。于局座刚刚官复原职，又对你信任有加，不要将他拖下水。“林玄虽然是微笑着说的，但绝对不是开玩笑。
那么多援华物资流入黑市，当然不是一般小蟊贼可以办到的。那伙人很快弄清了石砀的背景，关系托到了林玄的上司，侍从室主任林蔚中将那里。
刚刚进入侍从室，林玄总得向林蔚表示忠心。
”林长官，你也是跟着一线部队摸爬滚打过来的，知道前线弟兄们的疾苦。他们不过是想舒舒服服吃一顿罐头，让钢盔边沿不再擦破头皮，让脚下的军鞋不磨出血泡。只要满足这些，他们不害怕鬼子的机枪大炮，甚至不惧怕世上任何对手！“石砀想起黑市商人的丑恶嘴脸，情绪立即激动起来。
”战争是为政治服务的，政治家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士兵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石科长，好自为之。“林玄结束了这番不愉快的谈话，翩然而去。
次日，齐处长告假，说是某姨太生娃。石砀独自敲开了于成训的办公室。
”我知道水很深，但凭于局座的能力，是否可以趟过去？“他将调查过程和结论直接搁在军需局长的桌上。
于成训看也不看，深沉地说道：”舍得一身剐，就算是皇帝也能拉下马。只是，一旦剐了，人便没了。人没了，谁还记得住你？“
”我为前线弟兄们感到悲哀，他们究竟在保卫些什么？“热泪凝聚在石砀胸口。
”你查的那些贪官污吏，恰好是咱们这个国家的台柱子。就算他们再黑再烂，那也是台柱子。外敌当前，不能自毁砥柱。“于成训努力将身板挺直，他发觉自己的气势居然被小小的科长压了下去。
”请恕卑职不能认同您的观点，台柱子们若不烂，抗战形势不至于如此。既然道不同，还请于局座批准我的辞呈，将我派到怒江前线的战斗部队去。“石砀竟然早早备好了辞呈。
”唉，年轻人呐，年轻人呐……“于成训回想起早年追随孙文，面对青天伯日旗，誓要改造国家，廓清宇内。他也年轻过，只是过快地衰老了。
几天之后，石砀离开了物资科办公室，沙发还是新的。
”荣一师那里缺一位少校团副，李副军座（李弥）和汪师座（汪波）看过你的履历，很是欣赏。到他们二位麾下任职，也不算辱没你的军人才华。“于成训虽有些不舍，但也尊重石砀的决定，还为他谋了一个好去处。
无功升官，短时间由上尉成为少校，石砀明白这种安排，那是用官位让他封口，从此忘记某些人藏在账目中的丑陋。
”对了，关于令兄石砥，我托人查到了些眉目……“于成训觉得有必要告诉他此事。
”他在做什么？还是当逃兵么？“石砀似乎不像是在说长兄，而是在斥责某个不成气的部下。
”他在河南，呆在一处不知名的山上，听说是当了……土匪头子。“于成训有些尴尬地介绍着。
石砀倒是不觉得尴尬，冷笑道：“再见面时，我要称他一声‘山大王’了。”
“唉，首都失陷之后，大量国军官兵流离失散，相比那些投靠汪逆的败类，令兄也算是有底线之人了。”南京失陷那晚，于成训花重金贿赂了担任督战队的36师师长宋希濂，这才从下关码头逃出升天，保了全家性命。
“行，谢谢于局座，石砀这就告辞了。”他像个武林人士，抱拳唱了个大诺。
于成训撇去脑中不愉快的回忆，拍拍他肩膀鼓励道，”多杀些鬼子，让咱们国家从外战中缓过一口气来，好清理那些发黑发霉的台柱子。“
……
在办理从军统调往委员长侍从室的手续之前，林玄前往戴笠住处拜访，同时也是谢师恩。
不凑巧的是，戴府今夜宾客盈门，她不得不在侧厅等候了数个小时，直到凌晨时分，身着睡衣的戴局长才匆匆赶来。他的精神似乎并不好，也许在外人面前强装出霭霭笑容也是一件极累人的事吧。
林玄突然发现，戴笠手中捧着那件人皮纱衣，神情有几分黯淡。
“冯少校死的壮烈。”她闭眼数秒算是默哀。
“我已嘱咐民政部门善待他的父母。”戴笠将人皮纱衣轻轻挂在红木衣架上，又将红酒杯细长的杯脚捏在指间，“按照旧时的江湖规矩，你算是出师了，今后前程当是不可限量。”红酒杯中只有杯底残留着一小层酒液。
“玄儿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局座的人，都是军统的人。”林玄弯腰谢恩。
戴笠却没领这个情，板起脸训斥道：“糊涂！你已经是委座的人，是党国的人！记住，今后不许再提军统二字！”
林玄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玄儿，这次行动虽然折了些人手，但仍是极为成功的。日寇的情报中心完全瘫痪，噢，当然，被俘的我方重要人员也顺利救回。如此奇功，就算我不推荐，委座那边也会主动收揽人才的。只是……”戴笠抿了一口红酒，先前涂满冰霜的脸色开始红润，”你有用人失察之责，居然让日军奸细混进这么重要的行动里来。“
林玄惭愧道：“这是玄儿的过错，先前查出过一些端倪，但此人确实是军中精华，觉得不用可惜。义父教训的对，玄儿太过倚重他，冒险用人，连累了牺牲将士……”
戴笠拂了拂手，劝慰道：“这名日寇卧底潜藏极深，常人确是难以提防。我曾经听说，当年中日未战之时，有一批日本幼童送到中华，从小以间谍为目标培养之。如今想来，汗湿衣背啊。幸亏此人不过是个少尉，危害尚且不大……”
林玄低头不敢正眼瞧他，唯恐最后关头露出破绽来。
走出戴笠私邸，林玄将船型军帽从秀发上摘下，帽沿已被汗水打湿。直至离开军统前的最后一刻，戴笠带给她的压迫感仍是如此沉重。
回到住所，梳洗一毕，临要上床就寝时，她忽然胸泛恶心，一股难抑的呕吐感接踵而至。在将晚餐尽数吐出之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个月没有来月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多半是怀孕了。
腹中还未成型的胎儿父亲，此时正关押在缅甸东部山区某处秘密的战俘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