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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宏伟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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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2年7月5日,缅甸,密枝那。

    雨多晴少的季节,今早的街面出现难得一见没有积水。

    在稍显破败的城区东侧,有一座五十年历史的,由法国南特教会开办的医院。一名天主教修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慢悠悠地穿过正门,朝正在勤于打扫的修女护士们问早安。

    他手中提着绘有红十字的出诊箱,有些束身的深黑色修士袍将硕长挺拔的英姿束显出来。此人看似三十出头的年纪,有着黄种男性当中难得一见的白净肤色,配着一双柔和谦逊的眼睛,举止优雅且不失倜傥。

    “早安,陈修士,出诊一夜才回来吗?”女人们看来十分乐意同他说话。

    “好啊,我的姐妹们,确实有个棘手的病人,不过蒙主福音,病人并没有大碍。”他绅士般的朝女士们点头致意,并没有回到办公室,而是提着出诊箱直接迈入重症看护病房。

    这是一间位于走廊尽头的特需病房,只放着单张病床,病人胸口像是刚开完刀不久,纱布还没来得及拆下。床边的药橱顶上摆放着一尊耶稣受难像,瓷质银饰,栩栩如生。

    陈修士将出诊箱放在脚边,拉过一张椅子靠紧病床,揭开纱布查看创口的愈合程度。

    “行了,装什么华佗扁鹊。”病人久闭的眼睛好不容易睁开了一只,对着陈修士发了句牢骚。

    年轻修士的手没停下,嘴上答非所问的说:“我是个不坏的医生,你却是个糟糕的病人,要不是我,阁下现在已是一具没有体温的尸首了。”

    病人苦笑两声,想端正态度回敬一句,却感到肺中难受,不住的大声咳嗽。

    “此处不再是避风港了,你得赶紧走人。”陈修士替他换了纱布,手法还算娴熟。

    “怎么了?”

    “法兰西人眼下投降了德国,和日本人也算盟友了。过几日,贝当正府有要员出访缅甸,亲善法日关系……行程之一就是要拜访这家医院。”陈修士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但立即被他老练的掩饰过去。

    病人好不容易咳停,又急着说道:“那件事……”

    “你放一万个心吧,通讯密码全部更换完毕,应该是没有问题了。”陈修士手扶椅背,在胸前划十字,像是在念祷文。

    病人不以为然:“假戏真做,你不会是真信了这个吧?”

    陈修士虔诚地读完祷文,笑容可掬:“最高领袖都信这个,我为何不能追随?”

    病人不想同他争论,支起身子从白搪瓷杯里呷了一口水,接着问道:“出去之后,站里打算如何安排我的工作?”

    陈修士又没有直接回答,绕着弯说道:“这里到印度的路全被日军封锁了……他们画了你的像,贴得满城都是……你还别说,画得挺像那么回事的。”

    “那我该怎么办?”病人对前途有些迷茫。

    “反其道而行之,你是从南坎跑出来的,不如回到那边。过江,再去芒市。”陈修士既像是在给建议,又如同在发布命令。

    “也好,芒市终归是要去的,毕竟有个重要人员落在他们手里。”病人嗓音虚弱,语气却很坚定。

    陈修士沉默了一会,最后才感慨地说道:“老冯啊,戴局长果然没有看错你,确实是个拼命老三郎。”

    冯绍唐心中一激动,天呐,戴局座和我想到一快儿去了么?

    “你先告诉我,去芒市的目的是什么。”陈修士停止了划十字,将双手背到身后,恢复了几分军人的本来面目。

    冯绍唐不假思索道:“当然是为了救出我方被俘人员。”

    陈修士呵呵干笑两声,踱到写字桌边端起拉丁文版的圣经,随手翻了两页后突然停下,大声念道:“耶和华救赎他仆人的灵魂;凡投靠他的,必不至定罪。”

    “你想表达什么?”

    他转过脸来,和善的表情一扫而光,仿佛从修士一下变成邪徒:“芒市?那里连一只苍蝇都难以飞进飞出,救一个大活人出去?你冯少校可不是钢筋铁骨的孙猴子。”

    “那依你的意思,我去那里做什么?”冯绍唐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戴局长的意思,是让你潜入敌营,寻机……”陈修士搁下圣经,伸手为刀作了个杀头的动作。

    “灭……口?”

    “想必你也知道,这位不幸被俘的于帅于少尉,官阶虽不大,却是国防部于局长的公子。爱子沦于敌手,他脑中掌握的机密可以替日本人写一本侵华指南了”,陈修士收回手掌,坐回紧挨病床的椅子,神情异常严肃,“眼下,我们还不知道于公子对日本人交待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日本人打算用他这张牌打什么套路。无论如论,得在事态不受控制之前先下手。”

    陈修士,真名叫作陈平,军统局印缅总站负责人,官居中校。

    见冯绍唐面露犹豫,陈平作了进一步说明:“据我们掌握的资料,这位于公子在英国留过学,是通信破译方面的人才。我军电文密码虽改,但他知道编码规则和许多不成文的惯例,依旧有能力从旧有规律加以破译。一个富家公子如何经得起严刑,泄密是迟早的事,若为倭寇所用,后果难以设想。于国于己,他还是早日解脱的好。老冯,你既是杀他,也算是救他,免得这小子一念之差真当了汉奸,落下千古骂名。”

    冯绍唐听得傻了,两眼直勾勾停在天花板顶端一只苍蝇翅膀上。他回想起那个叫李虎巍的兵,还心心念念盼着救战友脱险呢。

    “枪你是带不进去的,刀也不成。无色无味的毒药我可以提供,管够。”说罢,陈平返身到药架边摸索,他比老冯年轻的多,刚到而立的年纪就已是中校。但军中讲资历,年轻人不敢在老前辈面前滥摆架子。

    陈平提及的毒药,冯绍唐不仅亲眼见识过,还不止一次用在暗杀目标身上。这种神经毒素的妙处在于延迟生效,让下毒者有充足的时间逃出升天。

    五天过后,冯绍唐拆去了纱布,但枪疤仍在,毕竟是步枪贯通伤。真是险到颠毫,矢田那一枪只差了心脏不到半寸,不然此时他的名字已记入军统殉职人员名册了。

    “捡回一条命算是祖上积德,留个疤疤真不算啥。”密枝那郊外那晚的枪战仍让冯绍唐心有余悸。

    “这副模样肯定混不过关,得换张皮。”陈平将他引入手术室,这家法国医院藏了不少其他医疗机构见不着的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高仿真的人皮。

    陈平虽以行医的修士身份示人,但并非科班出身的医生,这一套换皮的本事是在军统特训的,掩藏身体上不该有的痕迹是特工们的必修课。

    “老冯,风萧萧兮易水寒之类的壮行词我就不说了,煞风景。你是老特工了,这事儿铁定能办好,回重庆我喝你的庆功酒。”陈平朝他拱手而立,行晚辈之礼。

    冯绍唐心知此行凶多吉少,在日军情报中心动手杀人,差不多就是与目标同归于尽了,这和中世纪一帮叫“哈萨辛”的刺客挺相像。不过,那些刺客都是懵懂少年,为的是死后上天堂享受72个处女。冯绍唐年近半百尚未成家,上了年纪还当什么哈萨辛,图的是啥?

    在陈平无所不能的手术室里,冯绍唐改头换面,潜伏南坎时的长衫眼镜丢掉了,他皱纹加深,肤色变黑,活脱脱成了一个缅甸乡下穷老头,连狗都嫌弃的那种。

    芒市,傣语称作“勐焕”,意思是“大象出没的地方”,乃是西南边陲重镇,连接中国与南亚的门户之地。日军侵占滇西之后,把原先四层的芒市警察署大楼改建为东南亚谍报中心,架设了网状天线,周边重兵拱卫,代号是“芒市一号”。

    和影佐祯昭那些谍报界的前辈不同,“平塚秀行”这个名字在日本默默无闻,他甚至娶了一个身份地位低下的中国女人为妻。除了个别谍报人员之外,其他人无缘得见这位“芒市一号”的首脑。他的妻子,平塚樱子倒是常能见到,生的乖巧,长得秀丽,举止得体,堪称一位标准的军官妻子,尽管她的日本名字是嫁人之后再取的。

    就在冯绍唐奔走于前往芒市的途中,平塚秀行正躲在密室中端详一张相片。上个月初,搜索部队在缅东丛林里寻获一台摔坏的蔡斯相机,据说是从一架中弹迫降的c-47运输机的机壳夹缝里找到的。相机中的胶卷只用去一张,冲印出他手头的相片。摄影作者张知行本人肯定预料不到,他的作品被日本情报部门复制出无数副本,几乎所有的谍报专家都在狂热研究相片上的十六张脸,并猜测其中奥秘。

    “夫君,多佐,梅西阿噶蝶苦达塞(请用饭)。”出身北平的平塚樱子,一口日语说得胜似母语。

    “放下吧,辛苦了。”平塚很有礼貌,但目光没有离开相片。十六张面孔里,他朝那位女军官看了不下万遍。当然不是因为女子的美貌,樱子夫人也是绝色,他却从来只是视作工具。他还有另外厚厚一沓关于这名女子的照片,那是从著名的"梅机关"获得的,他们领教过军统女谍的厉害,林玄少校是日谍们想要除掉的重要目标。

    待樱子退出密室,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冷传来,对他丝毫不存敬意:“不近女色的情报妖物,继我之后,又毁了一个女子的大好青春。”

    平塚保持着克制,他不想也不敢与之争论。

    “不过,相较之下,我还是幸运的,有和别的男人上床的自由,一个死人的自由。”女子的愠怒终于触到了平塚的底线。

    “还是说说她吧,您确定是小姐本人?”他决定强行打断她的自怨自艾,把话题转回到重点。

    那女人许久不出声,不知是在舔舐心头的伤口,还是在思考合适的措词。

    “看来,您也只是猜测。仅凭着毫无根据的臆断,把最重要的棋子冒失地落在棋盘上。”平塚毕恭毕敬地责备她。

    女人终于打破缄默:“上回见她时,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娃娃。当年,整个行动项目的执行者还是家父,我也不过十九岁的年纪,能懂些什么!”

    “但您的行为告诉我,您深信此人就是小姐。若非如此,何以走出天皇御所的庭院深深,兴冲冲来到我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又何以千里发报,急不可耐地将弗林君从欧洲前线召唤回来?”平塚干脆打破天窗说了亮话。

    “我相信直觉,松平家的人,历来没有错判过!绫小姐必定是改名换姓,她虽由孩子长成了大人,气质却还是北条家的。”女人语气强硬,是那种没落贵族生气时的强硬。

    “就算那真是小姐,可弗林君并不认识她,他复仇心切,很有可能将之错杀。“平塚一声叹息。

    ”我原本是让牟田口那头脏猪把他留在密枝那的,可藤田君还在路上时,弗林就迫不及待挣脱出来,还惹出一堆麻烦。“女人很是懊悔,没想到牟田口师团长办事如此不力,而自己又无法在电报中明说。

    情势的复杂远远超越了平塚的想象,也不是眼前松平家的女人可以轻松应付的。

    贯穿数代人的宏伟计划从诞生的头一天起就争议不断。毕竟它太过缥缈,比空中楼阁更加虚幻,甚至计划本身的必要性都令人生疑。

    那还是大正年间,日本政坛为党派所左右,他们习惯像欧美人那样在议会中争吵和投票,而不是如今一切由军方说了算,对中国的全面战争远没有提上议事日程。体弱多病的大正天皇信奉协调外交,不可能冒着与西方列强开战的风险独自吞并中国。

    但松平家的人坚持未雨稠缪,他们甚至还举出例证:早在明治之初,幸而派人勘察绘制了中国的地理详图,编撰了中国百科全书,地图单位精确到村里的某口水井,书的篇目具体到油盐酱醋。谁会想到甲午年间日本和大清会为潮鲜爆发战争,且又恰好用上这些多年前预备好的战争资料呢。

    开战之日才想到备战,逢敌之时才动手御敌,这样的战争岂有不败之理。

    战争需要投资,甚至是数十年前就开始的长期投资。

    当时年方三岁的绫小姐,今日若还活着,已是二十一岁的妙龄,正与照片上这张俏容对应。大正时代的人们并不指望幼谍计划必然达成,无数幼童像绫小姐那样被送到中国去,他们或夭折、或放弃、或叛降、或被拆穿,但中间只要有一人成功,历史就可能改写。

    “小姐她若真的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在敌国被养育成长,却还要忠于生她的祖国。这二十年来,她每一天都在编织谎言,学会同敌人共生共存,水乳交融。她,活的太孤独了。”平塚每天都要阅读大量情报,但绫小姐只能站在敌人的立场阅读有利于敌国的情报。作为寄生在敌国体内的病毒,她与母国日本早已断绝音讯往来,宁家老爷养她至六岁,资助学业至十一岁,之后便全凭她单枪匹马。

    在军统眼里,她身家清白,一尘不染。日本的梅机关、竹机关乃至特高科的名目上没有这号女谍,他们甚至日思夜想着除掉那朵军统玫瑰,组织了多次暗杀却均告失败。

    大胆地换个角度思考,假如中日不战,她终将融入中华血脉,永远无人揭晓这个秘密。

    只是,绫小姐不顾生死也要救出杜聿明,迫不及待地为军统立取汗马功劳,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平塚甚至一度怀疑,绫小姐可能背叛了母国,对养育她的中国滋生出真感情来。许多被遗弃的孩子早与收养家庭融成一体,哪里还有一点对亲生父母的留恋。

    "小姐不会忘记自己是日本的一份子,她如此拼命,必定是为了无限接近枝那的权力核心。"女人仿佛看出了他的疑虑。

    “既然事情走到这一步,我们也没有回头路了,万不可前功尽弃!“平塚想起当年计划的制定者们,也就是他的父辈,均已一一作古。

    ”不要小瞧了藤田君,他和你同样在德国受过训,这世上没有藤田送不到的情报。他会证实小姐的身份,并阻止弗林干下错事。“女人拉下遮光窗帘,接着又问道,”那名懂电台通讯的中国俘虏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是我的一张王牌,既然你我都认定照片上的是小姐无疑,那么从现在开始,这张牌必须为小姐服务。”

    造化弄人,军统想要于帅的命,平塚秀行却想要他好好活着,活得越久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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