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鬼佬索马
稍懂些军事的人都再清楚不过,被敌军包围乃是困境,而被分割包围则是绝境。占据山寨中心线的日军很快会分蛋糕一般把200师一块块切割吃掉。更糟的是,林玄、李虎巍还有于帅三人被日军兵锋切在了蛋糕的另一面上,随时会落入对手的血盆大口。
几轮恶战之后,寨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平静,攻守双方都需要将新添的伤员抬下火线。郑庭笈少将挂了彩,由左右两个医护兵分别搀住。他的特务营和鬼子拼得凶,兵力所剩无几,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又添了几处新伤。
“你们林少校呢?”郑庭笈语调虽低,但语气依旧强硬。
“报告长官!林少校现被困于日军中央战线南侧!”三爷两脚一并,身姿挺拔。
郑庭笈点了点头:“丁上尉,你们刚才的表现我已知晓,个个都是好样的”,接着又朝徐白说道,“老白,你的炮术比在200师的时候有长进,目测观瞄就有这个战果,不容易。”
可徐白看起来并不开心,毕竟自己的军事主官陷在敌人狭小的包围圈里生死未卜。他想央求郑庭笈组织兵力展开营救,但他也明白,如今的200师已不是入缅之初那支机械化劲旅,装甲部队损失殆尽不说,人员也是残破不堪,突围自保尚有困难,已没有更多力量驰援林玄了。
“那只能遥祝林少校多福了……我已下令全师突围,丁上尉,你们虽未找到第五军杜长官部,这一路上披荆斩棘已属不易,中止任务与我一同归国吧。200师重建亟需你们这样的人才。老白,你也归建吧,我替高副师座做个主,回来之后炮兵营归你管。”
郑庭笈这番话,等于是宣布放弃林玄了。尽管她一路上严令苛责,还用枪威胁过下属,但这支队伍几天来在官兵之间产生了一股粘合力,谁也不愿意失去队里任何一个人。
“郑将军,您的好意我们全员心领了,可士兵绝无战场抛弃长官的道理。再说了,主力部队突围必设殿后掩护,我们几个愿意留下为200师守好最后一道防线。若确认林长官遇害,我们再自行突围返回国门。”面对陆军少将,丁三爷接过话茬,说的斩钉截铁。
“你这些话能代表所有弟兄们吗?”郑庭笈甩开部下的搀扶,朝丁三爷走近一步问道。
“能,当然能!”大伙三三两两并不同步,但语气却是出奇的一致。
“笑话!替200师断后的活,啥时轮到你们这些外人了?”这个冷不防插话的男人正是之前领兵哗变的田营长,他刚从外围阵地撤下,嗓子像是含了一口铁砂,额头上已缠了几圈纱布,黑血由内而外不停渗出来。
郑庭笈毫不犹豫地用手枪指住他脑门:“田建川!你纵兵哗变,罪无可恕,还有脸说是我200师的人?你对得起壮烈殉国的戴故师长吗?”
田营长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汉子,可一听提到戴师长,他立即发了怔,对着戴安澜的棺椁扑嗵跪倒:“卑职一时糊涂,在这紧要关头为区区几箱药丢了军人气节,换来一生之耻。只求率罪部断后死战,追随戴将军而去!”
田建川的营经过激战减员不少,还能站立着的两百多士兵也齐刷刷对着棺椁跪下。正在这时,伤兵收容所的门被吱呀推开了,陆续走出百多个满是病容的军人。这些都是被热带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病号。
“内乱因我们而起,郑将军,病号们已经没法走回家了,但求以最后一滴血报效国家,请您成全!”
“请您成全!”
哗变士兵连同病号们一同以命请命,声势盖过了日军暂时得胜后发出的“板载”声。
郑庭笈的声音从未如此颤抖过,眼中泛出泪光:“好……好样的,不愧是我200师熔炉里锻出的好钢哇!”
“俺也留下,三爷,你们跟着郑将军走吧,鬼老瘸子回不得家,就在这歇一辈子了,顺带拉几个鬼子做垫背!”李老贵扔掉了拐棍,一屁股坐在地上,瞪圆的鬼眼珠子却是无比清澈。
米光上前一掌掀飞了鬼佬的钢盔,骂道:“说啥鬼话呢,你小子没灾没病的装什么孙子,给老子站起来,滚也要滚回国去!”
钻天椒也一步上前,抱住鬼佬的双肩想把他提起来,可真是怪得很,歪博那个两米多高的壮汉他都拽得动,身材平平的鬼佬却是纹丝不动。
“米老光蛋……俺李老鬼这辈子杀的中国人比鬼子还多,你知道么,三七年那会儿,俺亲手活埋了一个连的共军俘虏,一百多条人命呐……”李老贵说得泣不成声,“三爷……你就给俺这个最后杀鬼子的机会吧,别等下了阴曹地府,被祖宗戳着脊梁骨!”
丁三爷展开臂膀紧紧搂住鬼佬的肩,闻着他嘴里发出的烟臭味,破天荒地淌了男儿泪。
“备足一个基数的弹药,剩余的全部留给断后的弟兄!”郑庭笈下罢命令后扶正了钢盔,朝病号们庄重的敬上军礼,又单独为鬼佬敬了一礼。但他没理会田建川,走出两步后才回头淡淡一句:“你们营全部算作战场牺牲,放心去吧,多杀些鬼子。”
奉命突围的士兵们纷纷解下子弹袋和手榴弹,默默递到断后同袍们的手上,或是挂在他们肩上,而后无言相拥挥泪作别。戴安澜的灵柩被装载于一部大推车上,由一个步兵班护送着撤回祖国。
临别之际,鬼佬突然叫住了郑庭笈:“大长官,马。”
郑庭笈一时没有听明白:“你说什么?”
“马,我需要马,一匹战马,听到枪声就兴奋的那种。”鬼佬又拄起拐棍站了起来,一提到战马,他的腿伤看起来似乎也不那么严重了。
“你是骑兵出身?很难得。”得到回答之后,郑庭笈朝马弁吩咐道:“牵我的马来,还有马刀,赠予这位壮士。我要和大家一同用肉脚板走回国去。”
郑庭笈的坐骑通体棕色,没有一丝杂毛,一看便是纯血良种。离开骑兵部队之后,鬼佬有年头没见马了,一瞧便两眼发直,如同久戒女色的精壮汉子遇到丰腴妖冶的美人。
马通人性,鬼佬一看就是驯马老手,不多时就与战驹建立了感情。
“它叫什么?”鬼佬手捋鬃毛,爱不释手。
“苍涛,戴故师长给起的名。”郑庭笈把战刀双手奉上,鬼佬憨笑着接过刀鞘,唰的抽出寒刃,果然是专佩给将军的好刀,经典的骑兵砍刀型制,刀刃部分经过特殊淬火处理,比小日本的武士刀好用。
此马毛色与暮色苍穹一体,鬃毛腾起如万涛奔涌,戴安澜不愧文武双全,确实是个恰如其分的名字。
“好苍涛,乖,杀完了鬼子,自个儿跑回中国去找主人。”鬼佬这一席对马的轻语,倒让一众士兵湿了眼眶。
郑庭笈又摸了摸马背,道了声“保重”便快步跟上车辚马萧的队伍。戴安澜灵柩已走出了百多米远,田建川嘴唇有些抽搐,用尽气力向全营和病号队伍下达命令:“都有了,三叩首,送老师长!”
三百多颗脑袋整齐划一磕在地上,让仍在步行的人感到脚下颤了三下。
米光肩扛机枪,心情比肩头份量还沉重。他责怪三爷为什么不拖走鬼佬,让战友白白断送在这场掩护战中。
“鬼佬这辈子身不由己,做了太多不痛快的事儿,临了就遂他一回心愿吧。”三爷扭头向燃烧着的茅邦寨投去最后一瞥,弥漫的硝烟已让守军的身影变得模糊难辨。
……
在大谷联队长的望远镜视野里,200师残部正在放弃既设阵地主动突围。这场6000对2000的包围战已经没有悬念,占领中心线的几支步兵大队只要向北收紧口袋,缅东地区残存的中国军队就将全部瓦解。
通信兵在步话机中收到了来自中心线部队的急报,他们在向北运动过程中遭到200师主力的有组织抵抗。
如果突围的只是一支偏师,那么留在茅邦固守的又是谁?难道中国军的实际兵力远不止两千之众?
“告诉他们,负隅顽抗的只是小股断后的中国军,尽早解决战斗!对了,二阶堂君那边有消息吗?南部勇已经够让兵神组丢人的了,让他多留意小心,别再轻敌翻船。”大谷心里打起了小盘算,擅长伪装的间谍鬼才二阶堂庆悟,号称“兵神的假面”,致命的戏子。他不但会说各国语言,连中国文化也粗通一二,是南方派遣军司令官寺内寿一大将手里的宝贝,真要是失足倒在围剿残军的战斗里,他定然逃不脱寺内大将的严厉训斥。
“报告大佐,二阶堂君在替炮兵指引完目标之后就同我们失去了联络。”
“和他同行的缅甸女人呢?”大谷不放心又多问了一句。
“您是说德钦素丽小姐吗?她刚刚押回一名中国战俘,还是个少尉呢。”通信兵的语气高亢起来,打算取悦自己的长官。
“噢?审过了没有?”大谷果然来了兴趣。
“还在昏迷之中未曾苏醒。”参谋向他报告。
“抽一个班的兵力护送素丽小姐和战俘返回驻地,如果审不出什么,就扔进战俘营和英国人圈在一起”,大谷处理完这件琐事,重新将目光投向战场,“那些暹罗来的脏猪废物进入预设阵地了没有?”
尽管在1939年暹罗王国已经更名“泰国”,还成了日本在东南亚重要的盟友,但大谷还是习惯它的旧称。
通信兵经过确认后报告,赶来支援的泰缅远征军已在八莫以北设下埋伏,突围的200师残部正在向死亡之地进发。
大谷读过《孙子兵法》,深知围师必阙的道理。重庆政府的200师无疑是精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强行硬吃,只怕会崩掉几颗门牙。由此,他故意将向北的缺口让开。记得日清甲午战争时,日军强行围攻清军驻守的朝鲜平壤城,连日不克,待清军给养耗尽强行突围时,日军反而通过一场夜间伏击战赢得巨大战果。大谷联队长打算在小小的茅邦复制平壤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