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京华旧事
一直睡到后半夜,李虎巍尿急起夜,发现树边伫立着一条黑影,不由心中一凛,本能的去摸枪,那影子却先发了话:“慌什么,是我。”
分明是丁三爷的声音,他松了口气,开始解裤带放水。一身轻松之后,见三爷仍杵在树前发呆,月光正好洒过山坳,聚光灯似的照着他。
李虎巍好意提醒,夜营时尽量避免站在光亮处,否则狙击手的枪子,侦察兵的刀子会优先招呼他。
“我倒希望此时就遇上敌袭,那样还痛快些”,在白天,三爷把忡忡忧心掩藏得极好,此时才吐露担心,“你小子没发现啥异样吗?自打穿过公路,日军的袭扰就停止了。方圆数百里是缅人的地盘,这伙小日本的帮凶也没见个影子,连电台活动的迹象也消失了。”
经三爷这么一总结,李虎巍也品出了其中的异样,军人不怕枪淋弹雨山呼海啸,最怕大战之前出人意料的寂静。
“你是在怀疑……他们吗?”李虎巍指了指熟睡中的沐氏父女,他们的就寝处彼此相距有五十来米,显然是三爷刻意为之。
“目前还没发现蛛丝马迹……不过你想啊,不放枪不放炮,还来了一队老百姓给咱们送粮食,有这档子好事,抗战早他娘的胜利了。”三爷的怀疑也仅仅是猜疑,但沐雨昕给李虎巍的印象不错,还少女心发作摘了一朵无名野花插在了他脑袋上。
要说这么天真无邪的小妮子是奸细,打死李虎巍也不会信,其实三爷也倾向于雨昕父女不像是有恶意。
“哟,你们爷儿俩大晚上的不睡觉,聊啥呢?还是女人裤裆那些事儿?”于帅半张烧伤的脸在夜里更加瘆人,要不是众人早已适应,非得吓得魂飞魄散不可。
“你小子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英国留学回来的,说话比拉屎还脏。”三爷不客气的回敬一句。
于帅挑了一丛顺眼的灌木开始解溲,有一句没一句道:“嘿嘿,三爷你是过来人,这辈子御女……噢不,阅女无数了吧,都是大老爷们儿,装哪门子清高呀。”
“咱们小病猫还没做过男人呢,别带坏孩子。”三爷这句话明明说给于帅听的,却让李虎巍听来极不顺耳。常听人说,以处男之身死在战场上是人生大亏,兵乱马荒的年景,窑子也不好找,丘八们强抢良家妇女的事也稀松平常。对于男女之事,血气方刚的他脑中自然挥之不去,但在眼下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于帅抖抖腰胯放空身子,一脸轻松却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而是盯着三爷手上的物件发呆。
如水月光泼洒下,三爷又开始把玩腕上缠的那条裙带。李虎巍自打上了飞机就注意到这根绣着鸳鸯戏水的裙带,对于三爷想必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但打听别人隐私并不礼貌。想不到三爷却主动开了口,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出来解闷。
“这一晚上挺无聊的,和你俩儿说点儿我的私事吧。明天要是死了就跟着入土,这世上就没人知道这些了”,三爷突然主动开腔,于、李二人盘腿而坐听起八卦。
“其实,我不姓丁,也不叫丁一……”
两位听众不由自主“啊”的一声。
三爷压了压手掌,示意他们不要大惊小怪,谁没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呢。
在逃离那道大宅门之前,三爷姓宁,有个公子哥式的名字:宁怀玉。宁氏是名门大族,祖上为官入仕的多如牛毛,到他父亲这一支,倒改行成了富商巨贾。宁怀玉三十岁前的日子过得逍遥舒坦,他念过书却不求上进,才华不过是卖弄才情的本钱。堂兄弟几个都成家留了后,他却对婚姻毫无兴趣。整日里除了练枪耍拳,其余时间泡在烟花柳巷。在潇湘楼的那晚,他烂醉如泥,醒后发现自己倒在香闺温床,那个叫巧樱的女孩正替他绞着热毛巾。
巧樱是那种不善梳妆,姿色被深藏的石中美玉,又唱得一口好曲子,婉转动听。宁公子被这乖巧如兔,樱嘴点点的瓷白皮肤女孩迷了心窍,铁了心要将她娶回家。老父当然不能容许风尘辱及家门,父子俩闹腾了好些日子,宁老爷终究还是妥协了,勒令不省心的儿子先娶正室,巧樱只能做妾。可宁公子偏偏在学堂上读了些进步思想,对妻妾制度深恶痛绝,坚持不肯委屈巧樱。宁老爷虚与委蛇,却私下悄悄将巧樱买下,转手送给了日本人,面上却说是日本人强取豪夺。这个谎其实蒙不了儿子太久,数月之后,宁老爷在大汉奸王克敏的伪华北临时政府里出任要职。宁公子知悉真相,跪在潇湘楼前大哭了一场,收拾细软逃出已成汉奸魔窟的家。
“别人抗日是为了大义,我呢,实为了一女子……”月光下三爷的脸在抽搐,似乎是在和眼眶中呼之欲出的眼泪较劲。
宁公子托人在京城打听巧樱的消息却一无所获,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她解下相赠的锦绣裙带。后来,有消息说巧樱被日本人糟塌了想不开,投河死了。宁公子一怒之下就从了军,为了以示与家族决裂,另一方面也出于避免为汉奸父亲所累。他在军中改名换姓,将“宁”字砍了头改姓“丁”,“怀”字干脆不要了,“玉”字只留了一划。
“雨昕那女娃子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巧樱,每每目光相触,心就烧得厉害。”这条硬汉子原来也是一枚痴情种子。
于帅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三爷你相貌堂堂,又是国军长官,何愁没有美人投怀送抱?”
“你个花心萝卜,比起三爷差远了。”李虎巍抢白道。
“这该死的夜,太安静了,没忍住哇……泄露这么多秘密情报给你们……”三爷吸了两下鼻子,将裙带叠好放回衣袋,生怕它弄脏变皱。
“只要离开这棵树底下,我就忘记刚才的对话了,三爷。”于帅一本正经地信誓旦旦道。
“其实,说给你们听也无妨,假如有一天寿数将尽,至少还有人记得我的故事。”三爷开始往回走。
“三爷……要是巧樱还活在这世上呢?”李虎巍忍不住问道。
三爷脚步没停,干笑了几声,兀自走了。
正如三爷所担忧的那样,这一夜静的出奇,似乎兽嚎虫鸣也少了许多。
“我有一种错觉,就在昨天夜里,战争已经结束了”,阳光初现,三爷的头顶是一片碧绿硕大的芭蕉叶,露珠垂在叶尖挣扎了许久才不甘心的落下,顺着抬眉皱形成一条小小的水溪。
沐承杰醒的比他还迟些,却精力不济打着哈欠:“丁长官的夙愿会成真的,眼下美国人参战,我们的压力就小得多喽。”
用过粥汤,队伍又向西走了一上午。
中午时分,米光刚煮好了粥,尚未宣布开饭,于帅就像个孩子似的蹦起嚷道:“收到了!收到了!是200师!是200师!”
除去平民,军人们呼啦一下聚拢过来,人人喜形于色,眼中放着光,这意味着暗无天日的半作战半逃亡生涯终于告以段落。
“好在他们没变换密码,否则擦肩而过也不知道,哈哈”,于帅收起电台交给石砀,昂头拍了拍手掌,像是刚完成一件伟大的作品。
嵋猴子领着钻天椒探路接头去了,余下人则纷纷收拾武器行装,气氛欢快的不像是会师,而是去赶集。
“于哥哥,你找到他们啦?”雨昕蹦着跳着,笑得阳光灿烂。她的麻花辫子垂在胸前,一对纤细的手指不停把玩辫子。
“是啊,按你说的,主动呼喊他们,他们真的听到了。”于帅兴奋得摸了她的麻花辫,雨昕的发质很好,柔顺中透着茉莉花香。
她如仙子般一转身:“太好啦,很快就能回国啦。”
那一刻,于帅有冲上前狠狠抱紧她的冲动,那并非男女间的情欲,而是对同胞血浓于水的情感洋溢。
每当于帅同雨昕互动时,林玄总是很自然的背对着他,不是找三爷商量对策,就是找李虎巍聊天。那个高冷美人宛如广寒皓月不可及,而雨昕则是常来串门的邻家小妹,如此主动,如此热情,如此地叫人难以抗拒。
嵋猴子他们带回了200师的联络官,一个满脸胡碴,神情落魄的家伙,居然扛着少校军衔,和林玄官居同阶。他的军服夏装因积着厚厚的盐渍而变得发白,以致胳膊上缠的一圈白布也不太显眼了。
少校原本该是骨骼宽大,身形挺拔的那类男人,但入缅以来连番征战和逃亡几乎耗尽了他的身体机能,除了疯长的胡须毛发,其他的部分都在萎缩。
在看到米光熬出的那一大锅白花花的粥时,少校双目发怔,本能的咽了口水。如果不是碍于军官身份,他必定会撇下在场所有人直接扑进锅里。直到林玄走来与他互致军礼,这位少校才恢复了常态。
林玄请他先用些粥饭,见这位军官如上辈子没见过粮食似的狼吞虎咽,对200师缺粮少药的困境大致明白了一二。军官尚且如此,下层士兵更是苦不堪言了。
“林长官……”嵋猴子显然有更多情报要汇报。
林玄点了点头,又多看了那位少校一眼,雨昕正在替他添粥。
“戴师长没了”,嵋猴子上来第一句就让林玄震惊不已,她又望了一眼少校和他臂上的白布,瞬间明白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的?”
“据200师的弟兄说,过公路封锁线的时候,戴师长抱着机枪身先士卒,结果中了鬼子两发九九式轻机枪弹……”嵋猴子说到一半有些哽咽,指甲盖掐红了食指腹,“戴师长报国心切呐……一口气咽不下,又拖了几天,被弟兄们抬到这里,两个星期之前殉的国。”
戴安澜的死讯让林玄感觉心底有一块位置突然空了,那个在酒会上婉拒自己,又写下那封让她玉齿紧咬的回绝信的男人,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世界上。
“200师的弟兄全都披麻戴孝,现在是决死复仇之师了”。徐白眼中噙着泪,右臂上不知何时也缠了白布。他在200师服过役,那是他的娘家人。
“如今的200师……”林玄话说到一半,想起把“残部”两字咽了下去,接着问道,“最高指挥官是哪一位?”
少校呼呼喝光了粥,一抹嘴边米粒,弹簧般站起斩钉截铁回答道:“少将副师长高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