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等春
殷晴是带着一身稻香回来的。
大热的天,她身上穿着陈旧的长衣长裤,头上戴着不合适的遮阳帽,两条稍显蓬乱的鱼骨长辫扎在一起甩到身后。进了门,摘了帽子,露出整张因为热气和劳碌而泛红的双颊,透亮的眼眸上方,有两道自然的落尾眉。
白岄刚来时就听村长说起,殷晴十分像早逝的母亲,温婉又不缺灵秀,尤其眉眼之处更是有七八分神似。因此每次看到殷晴,白岄总想不通,当年她母亲怎么会和殷老爹走到一块儿的。
但殷晴的双手就不像脸蛋那样“出众”了,白岄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长了这样一双手。掌面单薄,十指细长,但掌上指上都长着硬茧,就连指甲盖沿都有看得到的泥灰。而手背黄中透红,还有无数道细细碎碎的小伤痕,应该是今天收稻谷被稻叶划的。
白岄望着这个女孩,想起自己年幼时的苦楚,但相比之下,还是自己更顺畅些。他心口泛酸,那是控制不住的心疼。
殷晴看到他,笑得一脸阳光:“白老师,对不起,我是知道您今天来的,但是家里实在是太忙了。”
殷雷给殷晴拿来一个小竹凳,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你快坐着,我给你和白老师倒水。”
殷老爹却在旁边责怪:“殷晴,你看看你,老师来家访你的,怎么还让弟弟给倒水,真不懂事!”
殷晴刚要回答,白岄抢先说道:“殷晴爸爸,殷晴和殷雷可都是班上数一数二的懂事孩子,你应该为他们自豪才是。”
殷老爹也不嫌臊,刚才还责骂的嘴脸马上变成了一脸傲娇模样:“那当然,我殷老爹的儿女啊,都随我!我从小就教他们为人处世和待客之道,嘿嘿~”
白岄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这人真是没得救!
白岄把目光转向殷老爹,说:“孩子出息懂事,你也是高兴的,所以我就直说了,我希望殷晴殷雷两姐弟都能上学。”顿了顿,他继续说:“桃源村本就闭塞,目前想要良好的师资团队和教育进来还比较困难,但孩子们有心想学,希望作为家长的你,可以给俩孩子更多的支持。”
殷老爹扭了扭身子,说:“我也不是不让啊,但老师你看看我这个家,我年纪大了,她弟弟又小,要是殷晴也每天去上课。”殷老爹把两手一摊,说:“那家里的活谁忙,地里的活谁干。”
整个桃源村都知道他身体好得很,就是一身懒骨头不愿意干活。白岄也不顾忌他什么面子不面子了,直白拆穿:“据我了解,您这身子骨,只要少喝点酒,一天去两个来回泉水镇都是没问题的。”
白岄看到殷晴脸上露出稍显怯意的愁容,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又说到:“家中事务,是家人一起分担的,不是只让一个人承担。您是父亲,理应以身作则,给孩子们做一个长辈的表率。殷雷最小,但他也已经开蒙,知道是非对错,也看得懂公平正义,您这样一味苛待他的姐姐,您以为他真不懂吗?”
殷晴脸上愁色不退,对着殷老爹小声说:“爸,我是真的喜欢读书,您就让我去吧,我每天早点起床,替您把饭菜做好,晚上下了学我也跑回来给您做晚饭,不会耽误家务的。”
殷老爹不回答,白岄读到他的表情,他显然是不愿意的。
“再过几年,我就给你找个好婆家,安安稳稳过一生得了,一个女孩子整天想读书能有什么出息。”殷老爹还是把想法说了出来。
“这您就错了,她这年龄离结婚还差得远呢,再说这个年纪,还正是读书的好时候。”
“话是这么说的,但这天高皇帝远的,谁会来管你多少岁嫁人呢。穷乡僻壤,就连老师都不愿来。”殷老爹瞄了白岄一眼,说:“哦,除了白老师您。”
白岄心里不是滋味,殷老爹说的这个确实是实话。桃源村太过偏远,别说教育鞭长莫及,其他方面也是如此。这里不少女孩都是十八岁前后就嫁作他人妇,多少男孩也早早娶妻生子,他们赶紧着脚步提早进入“婚姻”与“家庭”的环境中,学着过来人扮演还来不及适应的角色。
但在那之前,又有多少人能得到过一个机会,一个被尊重和重视的机会,一个可以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我想得到在教室里学习的机会。
我想和自己喜欢的人谈一场自由的恋爱。
我想长大后能选择自己喜欢的路。
……
很少有,几乎没有。
这就是大山深处里无数孩子的命运。
白岄看着殷晴,他既然来了,他想试一试,哪怕只有一点点机会也好啊,他看着殷晴说:“老师想单独和你聊聊。”
殷雷懂事,听到这就帮忙把殷老爹支走,说姐姐刚才拉了些稻谷回来,要爸爸去帮忙打谷子。
殷老爹不想打谷子,他昨晚喝太多,现在就想回去躺着躲懒,所以推辞着说殷晴一会儿再去打。殷雷不依,拉着他的手出了门。
白岄看着父子二人出了门,对殷晴说道:“其实在刚到桃源村不久,老师就和村长了解过你们每个学生的情况。你爸爸重男轻女,这是桃源村都知道的事。根深蒂固的思想很难改变,甚至根本无法改变,但我们总要为自己努力一次。”
殷晴的双眼似有微亮。
“老师想问你个问题。”白岄问她:“你为什么喜欢读书。”
殷晴看着他说:“因为知识有趣,有力量。它不但可以让我忘记家里的忙碌和辛苦,还能使我得到快乐和轻松。而且,老师,我觉得书里的智慧使我受益匪浅,我享受那个过程,我觉得我在进步。”
“你说得没错,知识使人进步和开阔。尤其对桃源村,对于你来说,知识更加重要。”白岄目光坚定地看着她:“但是你比大多数学生更难,并不是因为贫穷的外界因素,而是在于你个人的不愿意和不坚定。”
殷晴连忙解释道:“老师,我没有不愿意和不坚定,我是非常喜欢的,但是我家,我爸,我,我很难走得开。”殷晴说完无奈的低下了头。
“你有没有想过,你对你爸爸所有意见看法的无条件接受,只会让他更加心安理得,未来也会更加变本加厉地对你。现在是不愿意给你更多上学的机会,让你承担家庭的重担,可再往后几年,等殷雷稍加大些,你还得肩负他娶妻生子的重任。说得残酷点,他会为了儿子,牺牲女儿的一切。”
“不会的,老师,弟弟很懂事,他不会那样的。”殷晴解释道。
“他懂事,但是他却和你一样,无法根除你爸爸深埋骨子里重男轻女的观念。男女在他眼里永远是不平等的存在,你虽为他的亲生女儿,但他永远不会用对殷雷的态度和你讲话,也永远不会像爱殷雷那样疼爱你,更不会为了你贡献他的心血。”
殷晴沉默不语,眼眶微红,她像在用其他理由说服自己:“可是,老师,他是我爸爸啊,我想孝顺他。”
“老师希望你能明白,孝不等于顺,否则那将成为‘愚孝’。”
殷晴抬起头,看着白岄问:“那我该怎么办。”
白岄看着她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原生家庭,这并不是错,但我们可以选择拥有什么样的未来。你现在放弃学习,那将和所有这样的家庭里的女孩子一样,为了孝顺长辈而放弃自己的出路,但你明明可以选择一条让自己不一样的路。殷晴,回到课堂吧,那才是你的曙光,知识能打开你的格局和思想,能让你摆脱不良文化的束缚,也能让你在未来有更多的选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什么事都是出于外界的‘不得已’。
殷晴沉默了一会,犹豫道:“老师,如果我去上学了,爸爸会怎么样呢。”
白岄笑了,说:“他当然会骂你。”
殷晴惊恐地看着他。
白岄还笑:“但你不去上学他就不骂你了吗?去了学校,你还能少听见他骂你呢你说是不是。”
殷晴点头表示同意。
“你试试,勇敢告诉他,你要上学。古代说不让女子读书太多,那是因为男人就希望女子笨笨傻傻好操控,一辈子依附于他。但现在又不是旧社会了,男女平等,殷雷能去学校,你也能去。”
殷晴脸上逐渐化开了一点笑容,那笑容明媚,挂在她脸上更凸显少女的纯真。
白岄谈话就准备回去,殷晴把他送到门口,白岄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今天是周日,老师希望明天能在课堂上见到你。至于你爸爸,既然他不能做你的榜样,那你就争取自己成为榜样。”
往回的路上白岄的心情并不算得很好,这是他老师生涯的第一次家访,效果并不好,至少没有缓解学生家庭里的矛盾,甚至他都无法确定殷晴能否突破家庭的这份桎梏走向学堂。而桃源村的所有人都知道,殷雷是殷老爹的心头肉,但殷晴只是他无关痛痒部位里长出来的茧子,或去或留,殷老爹都无所谓,而必要时,她甚至能当他的盾牌,挡挡外界的擦力。
他心疼这个女学生,还有所有出生在这样家庭的孩子。他想改变,让她们能通过获得知识而拥有更多好的出路,但长路漫漫,这又岂是他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的。他低着头走路,差点撞上同样低着头迎面而来的村民。
村民看见他就很兴奋说:“白老师,我们刚刚还找您呢,您家来人啦,快回去看看吧。”
白岄脑海过了一遍会来这里找他的人,但大脑筛查失败,并没有。
“男的女的,长什么样啊。”白岄问他。
村民咧着嘴笑,像看到天仙似的:“一小年轻,男的,又高又帅,说来找您的,您快回去吧。”
“好,多谢您的告知。”白岄礼貌地与他摆手告别。
白岄逐渐走近时,已经听到从家那头传来很热闹的声音,有大人,也有小孩,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大家的声音充满了惊喜和羡慕,白岄却一时间成了丈二的和尚。
更近后他发现,他住的小屋,也就是学校的小广场上,停了一辆直升飞机!是直升飞机!飞机旁边围了一群大人孩子!
白岄眼神扫射,想寻找谁会是这飞机的主人。他看到飞机旁边有个小人群,中间有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当然可以,它不但能飞过这里的高山,还能飞过外面的大海。但是这个比较小,只能坐三四个人,你们要是不信,下次我……。”
是晏柒。
说来奇怪,明明只见过一次面,可白岄对他却有种倾盖如故的感觉。只要他站在那里,自己便忍不住想要去靠近。
白岄慢慢走进,终于看到了晏柒今天的样子。
还是一身利落的棒球服,但今天他没戴棒球帽,左耳上的浮夸耳钉也摘了,脑后扎了个小髻子,脖子上挂了个防噪耳机,看着阳光活力又帅气。美中不足的是这人他没好好站,此时身子正斜靠在飞机上,可即便如此,他高大挺拔的身姿就是鹤立鸡群,尤其这一身与众不同的装束更让他成为人群中最扎眼的那个。
白岄心中蔓出莫名的开心,像是从殷晴家回来后得到的释放豁口,他自言自语:“村民诚不欺我,果然是又高又帅的一个小年轻。”
晏柒看到了他,朝他招了招手:“白老师,好久不见。”
白岄也朝他招起手,隔空问话:“大少爷,你怎么回来了。”
晏柒敛起他特有的流氓气,转换成魅惑人心的暖笑,西山夕阳斜照,耳畔晚风轻拂,白岄听到风吹送来他的回答。
“我来这里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