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留个悬念
慕容晓晓穿衣服的动作极慢,却还是一次又一次蹭到了身上的伤口。
行至连廊,看了一眼枯山水中那一片凌利的碎石子。她暗自庆幸,昨天是趴着倒下去的,而且竹青接住了她的脸。倘若仰面倒下,头就保不住了。
“阿标叫人把这些都扔出府去。”慕容晓晓觉得这片枯山水不再是庭院中的美景,而像是一座荒芜的坟场,埋葬着她自己那具看不见的尸首。
“扔出去?那这片地方做什么用?”阿标难以置信,慕容相竟然舍得毁掉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随便”慕容晓晓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进入紫微宫,慕容晓晓没有直接去吴皇的寝殿,而是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僻静宫巷,等着章壹的出现。
“慕容相!哈哈哈你来早了,还是我来晚了?”章壹生着一张俊朗的脸,声音却总带着阴沟的气息。
“章大人,请过目吧!”慕容晓晓从衣袖中掏出一卷公文,递了过去。
章壹揣着庄重的神态,毕恭毕敬接过公文,仔细读着每一个字。
反复读了三遍,过足了瘾,章壹才舍得抬起头来:“谢慕容相提携!以后再有什么差遣,尽管找小弟便是!”
“翰林院被贬黜的那几名官员,万一哪天陛下知道消息了,还望章大人多替我担待!”
章壹笑道:“放心放心最近陛下的心思呀,都在营建秋猎行宫上,每天拉着章贰改图纸、选工匠。区区几个翰林官员的动静,只要我章壹挡在寝殿门口,任何消息都传不进陛下的耳朵里!
况且这不是为着我升官的事情,才和绛月公主做的交换嘛!我帮她挡住翰林院的消息,她手上的吏部帮我升个从三品的官衔,哈哈哈这交易做得甚妙!只是难为慕容相了,为着我的事情,还要找政敌说好话!我得请你喝酒!”
“这升官的事情,章大人既然开口了,我定然是要放到心上去办的。也是你运气好,恰巧赶上绛月公主有求于你。若非如此,我怕是也无能为力毕竟,三品官员的任免,可绕不开吏部点头!只是仅仅给你办成了个从三品,不是正三品,我还怕你嫌弃!”
章壹的脸上似要开出花一样:“怎么会嫌弃呢!从三品也是三品嘛!只要跨过四品,剩下的就好说啦!哈哈哈”
慕容晓晓故意压低了声音:“眼下倒是有个旁的机会”
章壹凑近身子:“但说无妨!”
“吴有基想与你深交。知道咱俩关系匪浅,托我问问你的态度。”
“吴有基!哼他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是一直看不起我吗?”
章壹自打做了吴皇的男宠,一直不遗余力的讨好吴氏子侄,想捞点资本,攀个官做。吴氏子侄里其他人,与章壹吃吃喝喝,倒也混得熟络。唯独吴有基,自恃清高,从没拿正眼看过这种屈为男宠的人。在吴有基心里,两章兄弟既然上过科举考场,再做男宠,便更丢了读书人的气节与风骨,格外可恨!
慕容晓晓回答:“今时不同往日。章大人白天黑夜侍奉在御前,上达天听,他不敢不低头。”
“吴有基想与我深交,我能捞到什么好处呢?他一个连绛月公主都斗不过的人!”
“他执掌翰林院,若他开口,章大人还不得弄个翰林大学士当当?翰林大学士,无品无衔,不归吏部管,但这五个字背后的尊贵和荣耀章兄考虑一下。”
章壹,一个科举落榜的穷书生,听着慕容晓晓的话,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在那帮文臣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那些当年不让他登科的人,那些今天看不起他的人,明日都将羡慕他、崇拜他、巴结他!
慕容晓晓看着章壹心神向往的样子,又故弄玄虚道:“但是有一点,章兄可要万分注意!”
“什么?”
“你刚刚帮绛月公主拦截过翰林院官员们奏请陛下的消息!此事可万万不能被咱俩之外的任何人知道。若传到吴有基耳朵里,恐怕你这辈子都别想进翰林院的门了!”
“哦对明白明白我定当只字不漏!只有咱俩知道!”
“我给吴有基传个话,就说你宽仁大义,愿意接受他的示好。他若约你宴饮,你大大方方去便是。”
章壹知道,慕容晓晓一向与吴氏子侄交好。虽然这一年中生了点嫌隙,但总比旁人关系近些。眼下看来,想必是误会已经解除,便全然信了这位大贵人的话。
与章壹分开,慕容晓晓交代给阿标:“按照原计划,你跑两趟。以章壹的名义,约吴有基吃饭,以吴有基的名义约章壹吃饭。地方就定在高岱的那间酒肆。”
高岱其人,是高公公的儿子。高公公原本为塞上边陲的庄户人家,日子辛苦却儿女双全。匈奴袭扰边境,放火烧了他所在的村子,妻女也被掠走。只剩下他带着儿子,沿路讨饭,才来到西都城。儿子又病又饿,命悬一线时,高公公走投无路,只能自卖为奴,净身入宫做了太监。
鲜少有人知道高岱的底细,东都城的人都以为他是在塞上和中原之间贩货发的财。因为,太监的儿子,并不是什么长脸的身份。况且,他得瞒着身世,才能通过开酒肆来为老爹和吴皇搜集各路消息。
接下来,口蜜腹剑的慕容晓晓,终于要去寝殿觐见吴皇了。
不知道是一切进行的过于顺利,还是她已经完全克服了做坏人的心理障碍。三日前还令她惴惴不安的连环计策,此刻如同戏台上的戏一样。站在台上粉墨登场的是她自己,坐在台下冷眼旁观的也是她自己。
吴皇与小秘书最有默契,只需一个眼神交流,便知道该不该清退左右。
寝殿后堂,大门紧闭,只剩下君臣二人。
慕容晓晓:“微臣最近听到一则传言,刚开始只觉得是无稽之谈,便未挂怀。但是最近这传言越来越过分!甚至触犯天威!”
吴皇听到最后四个字,微眯的眼睛寒光闪闪,命令道:“说!”
慕容晓晓跪地叩首,面朝石板地:“传言说说陛下与绛月公主共用共用男宠”
“一派胡言!”
吴皇一把将手中的茶杯摔得稀碎,粗喘两口怒气,又问道:“话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
“此番谣言,在微臣归朝前就已经流传开来。微臣知道的太晚,几番探查,不但未能追溯到谣言的出处,还听到了诸般诋毁圣誉的大逆不道之言!”
正如慕容晓晓所料,吴皇果真叫来了她的老棉袄,询问究竟。
高公公回禀:“狂言出自章壹之口”
吴皇有些难以置信:“何以见得?”
高公公:“老奴初闻此言时,流传得还不算很广。众人的说法,纷纷指向章壹。”
吴皇:“一派胡言!哪有自己给自己造谣生事的道理?”
高公公:“老奴也对章壹的心思,百思不得其解!”
吴皇:“依晓卿之见呢?章壹为什么这样说?”
慕容晓晓:“微臣近来发现,章壹与吴有基交往甚密。倘若这番折辱陛下和公主的谣言,真的出自章壹之口的话百官耻笑陛下和公主的时候,吴有基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假如他有不臣之心的话”
近十年来,吴皇对慕容晓晓的话,一直都是照单全收。吴皇也会时不时的敲打敲打这位权臣,以防她失控于自己的掌心。但吴皇却很少猜疑她,因为她是个没有家族、没有朋党,只想带着寡母享尽荣华富贵的孤臣。而且她是吴皇自己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心腹,挂在腰带上提携上来的宰相。
平复心头怒火,吴皇目光投向高公公:“你早就对此事有所耳闻,知情不报,该死!”
高公公颔首道:“老奴愚笨,只以为是章壹为人轻浮张狂而已,没有往深处想!”
吴皇:“盯紧章壹盯紧吴有基”
高公公:“陛下放心,老奴定然办好差事,将功补过!”
送慕容晓晓到寝殿外的御阶之下,高公公捏了一把小同僚的胳膊,责怪道:“你可真是不嫌事多!满朝臣子都听过的浑话,怎么别人都不吭气,就偏偏你要去触霉头!”
慕容晓晓佯装坦然:“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此事表面上是浑话,但若联系上章壹和吴有基的狼狈为奸,就另当别论了!”
高公公叹口气:“你说的,也不无道理陛下年纪大了,愈发糊涂这两章兄弟,偏偏又是鲜廉寡耻之辈!今天这话,也就是你敢传给陛下听。我呀我还真是不敢说。”
慕容晓晓好像从高公公口中听出来了一些怨气,追问:“他俩让公公受气了?我这许久不在陛下面前行走,此番回朝,也觉得紫微宫里,风向变了。”
“哎不提也罢。终归是我这个老王八蛋,要看那两个小王八蛋的脸色!”
回府的马车上,慕容晓晓仔细推敲着今天在每一个人面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要确保毫无纰漏,确保每一个字都经得住对方的一百次咀嚼。
思绪来到高公公身上时,慕容晓晓的心揪了起来。她还以为,死过去的东西,不会再有这种被揪起来的感觉。
高公公,对她实在很好。自己穿进这墓志铭里的第一秒钟,是高公公用冷水泼醒自己的。十三年来,一老一小,终日伴在吴皇左右,没少相互照应,也没少相互帮衬。
甚至于,当年在吴皇面前替慕容晓晓说话,捞她出天牢的人,是高公公,而不是黎茵!她今天,却为了黎茵,利用高公公
想到这些,慕容晓晓只希望,这番利用,不要对高公公造成任何误伤!
闷热的夏夜,蝉鸣既倦怠又颓废。慕容晓晓神色木然的坐在书房里,眼神中聚拢起一层阴霾。
婢女叩门进来,手上端着一碟蜜饯。
“公主呢?”慕容晓晓问道。
婢女回禀:“公主正在亲手熬药。命我先把这些蜜饯端过来。”
慕容晓晓心头闪过一个鬼影,鬼影摆布着她的嘴:“你过来。”
婢女向前走了几步。
“站到这里来。”慕容晓晓伸手指了指身前的位置。
婢女皱紧眉头,心里忐忑不安,但不敢违命,脚步迟疑着一点一点向前挪着。
慕容晓晓的脊背顶着圈椅往后移了移,腾出膝前和桌边之间半尺的空隙,盯着婢女说道:“站到这里来。”
婢女紧张的咬紧下唇,惶恐不安的看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慕容相。被那双心思难测的眼睛盯着,她想转身逃跑,却并无胆量。
待婢女站定后,狭小的空隙,逼得四只膝盖不得不聚拢到一起。
“脱衣服。”
婢女像是没有听懂一样,傻站着不动。
慕容晓晓伸手抽开了婢女胸前挽成蝴蝶结的带子,又一把扯下了她的罩裙,幽幽说道:“就像这样脱你自己的衣服。”
婢女脸上绯红一片,不知是羞得,还是吓得。泪水要掉不掉,在眼眶里转来转去。
衬裙也脱下了,仅剩懈衣遮掩着最后的羞耻。
“继续脱。”在那个鬼影的加持下,慕容晓晓的语气,令人胆战心惊、不敢抗拒。
婢女一丝不挂的站在慕容晓晓面前,两双眼睛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书房内骤然灌满了寒气,冻得婢女颤抖不止,冻得慕容晓晓心跳时快时慢。
来不及感受时间的流逝,慕容晓晓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破釜沉舟的执行着自己的报复。
黎茵用托盘顶开门的那一瞬间,慕容晓晓两手放在婢女腰上,稍一发力,便拽着那副赤裸的身体扑向自己。
门很快就被合上了。没有药碗打翻在地的声音,没有怒斥的声音。只有托盘被放在香案上的声音,还有两扇门闭合的声音。
慕容晓晓推开婢女,侧耳倾听,享受着门外仓惶而逃的脚步声。
“穿上你的衣服,出去吧。”
不管是黎茵进来时的表情,还是出去时的表情,慕容晓晓都没有看见。但是,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尽情去想象那些表情。
独自想象了几个回合之后,慕容晓晓分不清这种感觉是快乐还是难过,也许是另外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命名的感觉。
走到门口的香案旁,慕容晓晓仔细端详着托盘的位置。不偏不倚,放得端端正正。甚至连那碗满满的药,都没有洒出来一滴。
端起药碗,仰头喝下。好像没有那么苦了,慕容晓晓觉得自己已经不再需要蜜饯。
三天前,她以为今天最大的悬念,是吴有基和章壹是否进了圈套,以及吴皇是否如她所料。
万万没想到,当今天马上要结束时,最大的悬念,竟然是黎茵还会不会在卧房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