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位极人臣
香榕办完了公主交代的差事,临回西都城之前,慕容晓晓把她叫进府中。
“你回到公主身边后,要时时盯紧她,不可再让她饮酒了。每半月,会有信使找你取信,你要把公主的身心、起居日日记录好,交给信使。特别是有没有饮酒。”慕容晓晓交代道。
“我可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慕容尚仪竟也敢让我做你的线人?”香榕忿忿不平。
“你是希望公主饮酒无度坏了身子吗?”
“当然不希望啦!”
“那就照我说的办!”
“你……”
“香榕姐姐。”慕容晓晓颇有一些哀求的语气:“你就照我说得办吧。你看看公主现在,十日里有八日都是醉着!你若实在讨厌我,也可以在其他事情上与我作对。这件事,还望香榕姐姐按照我说的去做。”
“我考虑一下吧。毕竟公主可容不下身边有线人!”
“这算什么线人啊!你只需要告诉我一些公主的生活情况,既没让你打听政务,也没让你放毒气。你若不答应,我便将你搜罗来的那些又老又丑的婢女们全打发出去。还有竹青!竹青才是名副其实的线人!我要把竹青送回到大长公主府上去!我看你回了西都城,如何向公主交差!”
香榕争辩不过,气鼓鼓的上了回西都城的马车。
阿标笑嘻嘻凑到车窗:“香榕,你回去了照做便是。”
“为什么呀?公主吃什么、喝什么,与慕容尚仪有何关系?”
“傻丫头!你就别问啦。你要是怕公主误会你通风报信的话,回去后就直接把尚仪交代的差事禀报给公主。然后再照做。”
实心眼子的香榕,参考了阿标的建议。向公主一五一十汇报了慕容尚仪莫名其妙的“线人计划”。
绛月公主忍住笑意,装着冷脸说道:“嗯……那你就日日记好,交给她便是了。”
“哦……”
香榕很是反感这项苦差,一来是因为讨厌慕容晓晓,二来是因为自己会写的字并不多而且很丑。好在她是个老实的不会偷懒耍滑的丫头,执行起来有板有眼,日日不漏,句句认真。
而她眼中的公主,也越发奇怪。有时明明身体无恙,却在晚上临睡前说“本宫今日食欲欠佳,你别忘了记录在信中”。有时明明感了风寒,却要特意交待“本宫今天无恙,你不要在信里胡乱写”。
好在香榕的实心眼子发挥稳定,不管公主如何指挥,她每日记在信中的内容都字字保真。
所谓信使,毫无悬念,就是阿标本人。原本他也是要每隔十天便来往一次东、西两都办公差。加上往返的时间,刚好半月。办完公差,阿标必然前往公主府,亲手将公主和尚仪的信件交换一番,再收走香榕的十五封信。
就这样,伴随着香榕的词汇量与日俱增和笔迹渐优,绛月公主已经很长时间不再饮酒,精神状态也比过往的两年好了很多,无需再饮安神汤药,失眠的情况已鲜少出现。
香榕虽然不明白这其中的蹊跷和道理,但也越做越有劲头,越做越认真。
思念如同跗骨之毒一般,在两个人身上生了根。
曾经的慕容晓晓,不能理解借月托思的那些诗句。而现在,她每天晚上最喜欢的娱乐活动,就是盯着月亮发呆,颇能感受到“明月照古今”“天涯共此时”的情愫。
甚至有一次,她问了身旁的同僚“洛水从哪里发源?流经西都城吗?”
得知洛河发源于西都城向东百余里的地方,并不流经西都城,她便生出无限的遗憾,因为没办法和黎茵“共饮一江水”。
而绛月公主处理完一天的政务,便是难熬的思念时光。有时她就去会要阁的书房坐上一会儿,翻一翻慕容晓晓最喜欢的那些志怪书籍。在暗自嘲笑她的幼稚趣味之后,便会将鼻尖凑近她翻过的书页,企图寻找到她残存的气息。
偶尔也会到中北山的太阴阁住上一晚。故地重游,换了心境,绛月公主才品味到慕容晓晓的心思。太阴,是月亮的意思。满院的暗红色墙壁,又是映衬了“绛”字。
躺在太阴阁慕容晓晓的卧房中,绛月公主会想:<即使在我动不动就要对她冷言冷语的时候,她也喜欢住在藏着“绛月”的地方。这些……我终究是发觉得太晚了。>
只要绛月公主的马车路过朱雀大街,她一定会去仙客楼的二层雅间坐坐,看着对面的和苑绸缎庄客来客往,一遍又一遍的回忆着那顿不欢而散的同桌共食,聊以慰藉。
分别已有小半年,这天正是绛月公主的生辰,香榕陪着她来到仙客楼的老位置。
“今天是本宫的生辰,能饮一壶酒吗?”绛月公主问香榕。
“最好不饮。倘若非要饮的话,我也会如实告诉慕容尚仪!”香榕答道。
“嗯……告诉就告诉。让店家给我拿一壶酒来吧。再拿笔墨纸砚来,本宫要写封信。”
绛月公主饮下两杯美酒,执起笔来,在信笺中只写下了一行字:茵儿最爱吃的菜,是乌雌鸡汤。
写罢,粘好信封,抬头对香榕交代:“你到对面的绸缎庄去,让账房先生亲自跑一趟东都城,把信交给慕容尚仪。”
两天之后的夜里,当慕容晓晓见到了风尘仆仆的账房先生。
“你不是月底才来吗?是母亲有事?”
账房先生一边小心翼翼的往外掏信,一边回禀:“老夫也不知道啊!是公主身边的香榕拿过来这封信,说是让火速送到尚仪手中。老夫快马加鞭,一刻也不敢耽误,骨头都快跑散了。”
慕容晓晓展开信,笑了笑,赏给账房先生一笔不菲的银两,便喜滋滋的回房去了。
对着烛火,寥寥几个字,读了一遍又一遍。
三年前,绛月公主带着她去收绸缎庄那日,两人在仙客楼吃午饭。她问公主最爱吃什么,公主以一句冷冰冰的“食不言,寝不语”怼了回来,害得她伤心了半晌。
<这件事,她竟然还记得。最爱吃……乌雌鸡汤!最爱吃的,不应该是我吗?>慕容晓晓只觉得斗转星移恍如隔世。
一道诏书传遍四海,吴太后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女皇。慕容晓晓所谓的昭仪身份,还是前前朝殷贞宗的后妃称谓。
殷贞宗驾崩后,所有人都只顾着皇位花落谁家,自然无暇顾及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妃”该换名号了。如今诸事大定,新朝新气象,慕容晓晓也得有个正经的新身份才对。
曾经的朝堂,是男人的角斗场,吴皇以皇后的身份参政,已经是逆天下之大不韪了。给内阁女官们封后妃品级,实属无奈之举。
如今的朝堂,既然已经坐上了一位女皇,当然也容得下一位女宰相。
吴皇毫不吝啬,把为自己称帝立下汗马功劳的小秘书拜为宰相,还大手笔的将洛水行宫赏给她做私宅。
收到拜相的圣旨,慕容晓晓可高兴不起来!
<十三岁参加殿试,得到赏识,被纳入内阁做女官。十八岁当宰相,权倾朝野。我穿过来的这五年,都忙活了些什么啊!怎么还是在墓志铭的轨道上?难不成三十岁的时候,真的要死于政变吗?>慕容晓晓重新想起来,自己还有个“逆天改命”的初始任务没有好好做。
只是这悉心整理的《龟甲爻年》中,实在没有更详细的内容。她可以沿着一块一块石碑去整理那些历史大事迹,可是“慕容晓晓”作为史河中的沧海一粟,石碑上可没有属于她个人的空间。
<到底是哪场政变呢?哎……自从大傻子黎筅那场政变开始,往后数二十年,大大小小的政变有五场,我到底是输了哪一场呢?真是令人头秃!穿过来之前,崔博士还送给我两本殷史的书,我要是装着这两本书穿过来,就好了!哎……可惜了,这两本书我当时一眼都没看。>慕容晓晓越想越没头绪,越想越离谱。
收回发散到天际的思维,她又打定了新的主意:<以前,我只身一人谋生,左右逢源。现在不一样了,我不再是仅仅为自己谋生,我有了茵儿。如果这该死的墓志铭的结局,我实在冲不破的话,我只要专心保护好茵儿就行了。她的安全,就是我的安全。她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不管堂朝里的事情如何发展,我只要坚定不移的站在茵儿的身边就可以了。
我记得,茵儿的墓也是历史上的一个未解之谜。作为上下五千年中屈指可数的实权公主,死后居然没有葬在自己的公主陵园中,可见她的结局也并不好。 >
就在慕容晓晓担忧绛月公主最终的结局时,远在西都城的佳人也正在牵挂着她。
绛月公主拿着手中的诏书,再度陷入辗转难眠之中。慕容晓晓年纪轻轻位极人臣,是一件人人艳羡的美事。但至亲至爱更在乎她的平安喜乐,而不是她的权势和荣光。
公主自少年时期,就开始陪着母后处理政事。如今她已经二十一岁,这十年来,朝堂上换过多少宰相,她几乎已经数不清了。
政绩不佳,难堪重用,换掉。
政绩卓著,功高盖主,换掉。
站错队,换掉。
和帝王唱了两句反调,换掉。
与同僚不和睦,被排挤,换掉。
与同僚太和睦,有结党之嫌,换掉。
被换掉的宰相,贬官、流放都算是很好的结局。身死家灭的,也不在少数。
慕容晓晓的祖父,慕容瑜,仅仅是帮皇帝拟了一份废后的诏书,就换来全家男丁被斩、女眷入宫为奴的下场。
这些楼起楼塌的事情,绛月公主见得实在太多了。特别是她自己的母后,她最为了解。遇到一个好用的人,就使劲用,捧到天上去。一旦有了更好用的人,哪怕只是自己用倦了,便会毫不犹豫的弃之如敝履。
不要说身边的大臣,就是最宠爱的女儿,亲生的儿子,也都是一样的。
<是我推着慕容晓晓一步一步深入朝堂的!若不是我那些年的利用,她可能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内阁女官,像李夫人她们一样,每天埋头于案牍之中,虽然辛苦,但是无功无过、平安顺遂。
如果我当初选中的人不是她,那她现在应该会带着母亲平凡度日吧。当年的我,和母后也没有什么区别。挑到一个聪明机灵、无根无基的,便不加节制的利用。用坏了,再换新的。
母后先是用皇太女的许愿作为诱饵,拉着我为她杀了长兄、废了二哥。又拿香柯的安危威胁我,逼着我嫁给吴战孜,生下有吴氏血统的世子,帮她平衡各方势力。
而我呢,用千金万金收买慕容晓晓,用她对我的爱恋吊着她,驱使她暗中助我。我甚至还不惜献身于她,让她帮我保住黎氏皇族!我和母后有什么区别?>
绛月公主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越发厌恶。拿起面前的诏书,撕得粉碎!
<不……我不要做母后!我不会再利用慕容晓晓,我要保护她,不惜一切代价的保护她!>
刚刚想到这里,父皇临终前的话又重现耳边!
还有黎氏的江山要绛月公主去匡扶,她此生都无法从朝堂纷争中抽身!而和她捆绑到一起的人,也必将置身于这个绞肉吸血的永不停息的旋涡之中。
从来没有过的挣扎,似乎要撕裂绛月公主的心。她想带着慕容晓晓离开,隐居山林也好,做一对市井眷侣也好,但求安安静静的在耳鬓厮磨中了此余生。
可是她没有这份自由,她是大殷朝的绛月公主,是被母后嫁接了无数政治权谋在身上的女儿,是被父皇临终前托付江山社稷的黎茵。她甚至连去东都城见一见朝思暮想的爱人的自由,都没有!
她渴望的自由,此刻离她无比遥远。遥远到需要她与爱人假装成政敌,才能逃过母后的眼睛,寻求短暂的安宁。遥远到她眼看着爱人身处险位,却不能喊停。
<江山社稷……呵呵……>绛月公主颓然的坐在空荡荡的寝殿中苦笑:<这江山何其重,重到父皇临终前也放不下!这江山又何其轻,轻到母后略施手段就收入囊中!如果有来世,我宁愿做个贫寒的贩夫走卒、乡野村妇,也再不愿投胎到帝王之家!什么公主,什么皇族,什么社稷……都是酒葫芦里的毒药,都是蜜罐中的虫蛊,都是锦袍中的针!
若有一天,非要我在黎氏社稷和慕容晓晓之间做抉择的话,我宁愿灰飞烟灭的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