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吕安

    山阳县东北二十里某处。嵇康与母亲及兄长一家的居所。

    这一日清晨，嵇康因昨夜与发小吕安饮酒，宿醉至日上三竿方才醒来。吕安如今居住在原籍东平郡，与山阳郡相隔千里之遥。但因为想念嵇康，故长途跋涉来看朋友。

    嵇康起身来到院中，看到明晃晃的太阳照得院子里颇为明亮，树木花草都显得那格外明艳。他伸伸胳膊踢踢腿，做了几个伸展扩胸运动，依然感觉乏力，于是又回到床榻上懒散地躺了一会儿。

    嵇康幼时曾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吕安，一个叫吕巽、他们是一对亲兄弟。因吕安的父亲吕昭曾任职镇北将军和冀州牧，一度曾与嵇康家比邻而居。

    吕安是个干干净净、气度不凡的孩子。他与嵇康很是投缘。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尽情地玩耍。而吕安的异母兄长吕巽就不一样了，他是个心眼狭小自私自利的人，他遇事喜欢以我为主，并善于推卸责任给他人。嵇康见不得吕巽的性格，时间长了便与他疏远，只和吕安玩耍。

    童年的嵇康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他和吕安偷盗五石散未遂的事。

    嵇康十岁的某一天早晨，他正在梦中遇见仙人并与之对话时，却被前来邀请他去玩的吕安吵醒了。嵇康心中十分不满，赌气撅着嘴不理他。吕安得知缘由，心中生出愧疚，便提出从家里偷盗一粒五石散给嵇康。那时五石散十分流行，吃过的人都说吃了后能够飘飘欲仙。这对于刚刚错失与仙人对话机会的嵇康来说，无疑是一种诱惑。两人便决定一起去吕家偷药。没想到，半路上嵇康被母亲强行唤回了家。独自去偷药的吕安，又被家里人逮了个正着……成年后，他们都还记得这件糗事，时不时会提起来，颇觉好笑。

    事后，嵇康说：“这叫命中注定我们与五石散无缘。”吕安道：“想要成仙得道，可不是闹着玩的。”

    父亲去世后，吕安随家人回到故乡东平，但他与嵇康的友谊却一直延续下来。他十分佩服嵇康的才华和人品，过一阵子就会骑马或乘车，不惜远道而来找嵇康。

    上一次见面时，嵇康告知吕安，自己经历了很多波折，刚刚从著名音乐家杜夔的儿子杜猛那里学得古典名曲《广陵散》。自己非常喜爱这首曲子，想着把曲子练得娴熟之后，请吕安前来欣赏。吕安一直非常钦佩嵇康的高雅情致和非凡才华，听他演奏名曲更是求之不得。于是，这回又不远千里来访。嵇康视吕安为亲兄弟一般，他的每次造访都是嵇康快乐的日子。

    昨天吕安又大老远过来了，嵇康自然高兴。于是，他立即拿出琴来，给吕安弹奏了娴熟的《广陵散》。他还特别讲了这首曲子的来历：据东汉名家蔡邕的《琴操》中记载，战国时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因延误日期而惨遭杀害。聂政立志为父亲报仇，为此入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韩国。于是韩王召唤他进宫演奏，聂政终于寻得一个合适机会，实现了刺杀韩王为父报仇的夙愿。事后料知自己无法存活，于是毁容而死。所以，这首记载此事的名曲《广陵散》又叫做《聂政刺韩傀曲》。

    吕安认真听了嵇康的弹奏和解释后说：“聂政真是个大孝子，他一番为父报仇的恒心，以及用生命为代价，确实令人敬佩，不过，我觉得这首《广陵散》颇有些杀伐之气呢，一般情况下似乎不宜演奏吧？”

    “嗯，我也这么想。所以我把他作为自己的保留曲目，只有遇到特别的场合，或者如你这般非常熟悉的老朋友，我才会弹奏。”

    接下来，两个朋友又天南海北地聊了很久，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嵇康兴奋地告诉吕安，自己前不久结识了山涛与阮籍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吕安听了也很替嵇康高兴。他说：“如果我居住在山阳，肯定也要加入你们的朋友圈子。”

    嵇康道：“那是当然。不过你以后过来时，有机会我会介绍你与他们认识。”

    两个人借酒助兴，一直喝到酩酊大醉。直到吕安的兄长吕巽过来把他搀回居所。

    嫂子见嵇康醒来了，就问他是否用早餐。因昨夜醉酒，他并无多少食欲，不知可否地耸耸肩。贤惠的嫂子还是端来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块面饼。

    不修边幅的他，懒洋洋地坐下随意吃了点，就去书房看书了。

    看到忙前忙后的嫂子，他忽然想起兄长嵇喜来。自己之所以能够无忧无虑，如同野草一般野蛮生长，不必顾及生活琐碎，自然都与兄长的勤勉工作有关。

    父亲去世早，虽然留下一些遗产，但毕竟不够长期生活。所以，嵇喜先是举秀才，而后参了军。再后来他就一直在曹魏军中及政府部门任职。每每看到嵇喜匆匆出门去工作的背影，他都感觉哥哥很了不起，能替自己遮风挡雨。于是，几天前嵇康心血来潮，要为哥哥写点诗。当时他一气呵成，用一天时间写了十首诗。

    不过，他总感觉自己写得不理想，没有发挥出更好的水平。于是今天决心继续写下去。他研好墨，拿出纸张，奋笔疾书写《赠秀才入军》第十一首。

    “凌高远盻，俯仰咨嗟。怨彼幽絷，室迩路遐……”

    写着写着心血来潮，笔下如同泉涌一般，不到一个时辰就写下了四首。他把这四首反复吟咏修改了一番，感觉最后一首，也就是排行十四的比较出色：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兄长的戎马生活自然比较枯燥，但他宁愿描写得多姿多彩：军旅大部队于花圃内休息，在青草丰茂的山坡上喂马，在滨水边的原野上用石弹（弓）打鸟，在清粼粼的长河里钓鱼。官兵们一边目送着南归的鸿雁，一边信手弹奏五弦琴。总之一举一动都悠然自得，对大自然的奥妙心领神会。这种美妙情境，不禁让人想起《庄子》中那位渔翁捕到了鱼，却忘掉了筌（捕鱼工具）。

    意犹未尽的嵇康，乐呵呵地放下了笔。他想，不知兄长看到这些诗句，会作何感想？

    此刻的嵇康，满脑子都是人与大自然和谐共生……其实兄长的军旅生涯中哪有他描写的这般美好浪漫？这首诗所反映的，只不过是嵇康向往的自由自在的理想生活方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