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皇后大半夜把椒房殿搅了个天翻地覆后被羽林卫当成刺客给逮住了。还不到第二天,这条消息就传遍了整座后宫,自然也传入了皇太后的耳朵。
彼时她正在晨起梳妆,愣了一下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哀家早跟先帝讲过,这武将家只会出招猫逗狗的野丫头,怎么可能养得出淑女来。吹得再好听一定是名不副实。这回终于露馅了。也难为她装端庄装了两年,想必一定是憋得很辛苦了。”
王妙渝风寒并不重,养了一天好得差不多了就赶来在太后跟前伺候,此时正在给她梳头,便笑道:“或许是宫人们弄错了呢,表嫂一向文静,平时话也不多。”
皇太后嗤之以鼻:“你生在权贵之家,哪里晓得那些下等人的心思,若能博一个太子妃乃至皇后之位,别说装两年,就是十年八年的都不在话下。非得等到她们目的达成心满意足的时候,你才能看清这些女人的真面目。”说着,她眼带不屑地瞥了眼窗外,王妙渝暗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那里正是福寿宫的方向,就连忙垂下眼,继续微笑着给她梳发。
后宫里上至尊位的长辈,下到宫人内侍,许多人都等着看方荟英挨训,但是这位原本晨昏定省从不间断的皇后毅然决然地称病停了工,一连三天连椒房殿的门槛都没迈出去过,每天蔫蔫地缩在床上,不见任何人。
宋妈妈和小鹊还以为她是因为那天晚上受到了惊吓的缘故才不出门,但只有方荟英自己知道,她是觉得丢脸。
狼狈的样子被人看到,丢脸!皇后被当成刺客,丢脸!端庄的谎言碎了,丢脸!练了十几年的武功居然会踩碎瓦,翻个跟头还摔倒了,还被那么多双眼睛看到,最丢脸!!!这么多丢脸叠加起来,简直像一座丢脸大山,压得她时时刻刻都想打个地洞钻进去。
可怜的皇后一门心思都在懊恼那晚的蠢事,连自己身患绝症这件事都给忘了,太医来请脉她都坚决的不见。椒房殿大白天里都宫门紧闭,颇有点缩头乌龟的味道。刚好先帝的周年就要到了,皇太后要忙着操持一系列祭奠事宜,还抽不出时间来训斥她,太皇太后更是百事不管,这才能由得她任性装病。
皇后称病,两殿太后都按例遣了人前来问候,虽然到底是出自真情还是想来看笑话这不好说,但最起码有个姿态出来。偏偏那位身为夫君的皇帝陛下,数天下来毫无动静,大约是被自己贤惠妻子突然暴露的粗鲁真面目给吓到了,毕竟,大乾朝还是头一遭出了位因为爬屋顶被当成刺客逮的皇后。
不过,两殿没来,皇帝没来,有人却耐不住性子,兴冲冲地上了门。
陈太妃架子摆得很足,全幅太妃仪仗浩浩荡荡涌入椒房殿的大门,一直到了正殿前才停下,满身华贵的太妃矜持地扶着一个宫装少女的手,缓缓走下歩辇。
宋妈妈站在阶下领着椒房殿宫人行礼问安。
陈太妃上下扫了几眼,确认他们迎接的姿态很恭敬,礼仪也到位,不比太后亲临时来得差,这才稍稍满意,抬着下巴问:“皇后呢?本宫都来了,她还赖在寝宫里不见人?”
这帽子扣得不大好看,宋妈妈忙为自家皇后开脱:“殿下身体不适,这几日连饮食都很少用,还请太妃体谅。”
“体谅?”陈太妃很不满,“她身为皇后,不操持宫务,反而躲起来偷懒让长辈受委屈,我体谅她,谁来体谅我?”
宋妈妈忙道:“太妃言重了,您是陛下生母,元极宫上下谁敢让您受委屈?”
陈太妃不耐烦和她这般的小人物争论:“你去给本宫把皇后叫起来,本宫在正殿等她。”说罢,扶着那少女的手,威风凛凛地往殿里去了。
宋妈妈心里愁得慌,自家皇后自打闹了那一出乌龙之后就有些自暴自弃,什么仪态举止都不要了,辛辛苦苦维持了两年的贞静娴雅全丢到九霄云外,一朝回到了两年前那个西北野丫头的模样,再怎么苦口婆心的劝告也一个字都不听了。前几天还好,方荟英只在寝殿内活动,别人也看不见她原形毕露的样子,现在太妃来了,若是在太妃面前失了礼,怕是要出大乱子。
她忐忑不安地回了寝殿,果不其然,皇后歪在床上,斜靠着被卷,十分不雅地翘着二郎腿,正昏昏欲睡。她忙走过去把翘起的腿拉下来,推了推:“殿下,太妃来了。”
方荟英打了个哈欠,眼皮掀开一丝缝:“她来做什么?”
“听口风,似乎是受了什么委屈。”
方荟英恹恹道:“要是真的受了委屈,让她找慈宁殿去,这宫里谁不知道太后才是当家人,找我也是白搭。若是假委屈真讨钱,让她赶紧回去。这两年她薅我的羊毛也薅够了,我可不想被薅成秃子。”说着,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宋妈妈急得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都高了几度:“我的祖宗,这些话怎么能说出口?她可是太妃!……”
方荟英被吵得睡意都消了不少,眼看宋妈妈又要长篇大论教训人的架势,她无奈地揉了揉耳朵,爬起来道:“行了行了,知道了。我去见还不行么?”
等到更衣梳洗完毕,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方荟英两只耳朵全灌满了宋妈妈的千叮万嘱,心里已经从不以为然更进一步成了不耐烦,而陈太妃干等了一刻钟,心头也早就是火气汹涌。两个人都是一肚子不高兴,皇后还在咬牙忍住,而陈太妃却毫无顾忌,一见面,不需要引火线就噼里啪啦爆开了。
“皇后这是哪里学的规矩,把长辈晾在一边,自己锦被软枕地睡大觉。你这是在本宫面前摆架子吗?”她严厉指责道。
“太妃恕罪,我们殿下抱病在身,并非有意怠慢。”宋妈妈忙在一旁帮忙求饶,一边说,一边去扯方荟英的袖子。
方荟英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垂眸道:“臣妾来迟,太妃见谅。”
若是平时,皇后都低头了,太妃顺水推舟给个台阶下,事情也就了结了,但陈太妃自从知道皇后在椒房殿闹事后,深感自己终于抓住了她的小辫子,此次上门,就是存心想借此彻底压服对方,好确立自己宫中第三尊贵之人的地位,怎会让她轻易过关。
“抱病?抱的什么病?满宫上下谁不知道你的丑事?这是你装个病就遮掩得过去的吗?堂堂皇后,居然在自己殿里耍猴戏,闹得天翻地覆,连羽林卫都看见了,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这是要把我们皇家的脸面往地上踩啊!你闯下这么大的祸,不说去奉先殿向列祖列宗赔罪,还有脸天天缩在这里睡大头觉?”或许是跟在皇太后身边久了的缘故,陈太妃训起人来也是一套接一套的,颇像那么回事。
方荟英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一下一下地抠着裙缝。
见她低头不吭声,陈太妃更加得意,训得也更狠了:“寻常百姓家闹出这种事也就罢了,偏偏你是皇后,是一国之母,你的夫君是一国之主,你自己说说看,哪朝哪代出过你这么没规矩上蹿下跳的皇后?唯有你是破天荒头一个,日后史书工笔若留个一句两句,我儿的明君之名都得被你拖累了。闯下这么大的祸,你竟然一点忏悔畏惧之心都没有,天天睡你的安生觉,也不去太皇太后,皇太后和我那里磕头请罪。这是你一个皇后该有的姿态吗?”
一顶顶大帽子砸得方荟英脑门青筋暴跳,她终于忍不住了,微冷的目光缓缓上移,最后停在陈太妃脸上,似乎有些疑惑:“依太妃所见,我该如何请罪?”
陈太妃感觉事情有点不大对劲,但一时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便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她微微抬了抬下巴。“你不是素来出了名的恭顺懂事吗?该怎么孝敬长辈难道还要别人教?”
方荟英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向长辈请罪需要孝敬。不知太妃想让我怎样孝敬?”
陈太妃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突然连这些都不懂了?孝敬当然是要看长辈们缺什么少什么,受了什么委屈,你就该主动去为人分忧。”
年轻的皇后从善如流:“那请问太妃娘娘,您缺什么少什么?受了什么委屈?”
这一本正经鹦鹉学舌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陈太妃身边那个一直瑟缩成一团的少女忍不住抬头悄悄看了方荟英一眼。方荟英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视线,也扫了她一眼,那少女居然惊吓得全身哆嗦了一下,往太妃身后缩了缩,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些小动作陈太妃压根没察觉到,她等了半天终于等来了这句话,忙道:“你是后宫之主,我缺什么你还能不知道?这些天尚宫局越发不像话了,我宫里多要些吃用她们都推三推四,可见是越加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她从身后把那鹌鹑似的少女扯了出来,往前推了推,“就连玉儿来了,我让她们比照亲眷入宫的份例送日常用品来,她们也只肯按照最基本的来,半点不肯多给,这不是把我的亲戚和那些低品的小妃子的家人混为一谈了吗?简直欺人太甚!你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当的?是不是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
陈玉儿冷不丁被拉到众目睽睽之下,吓得不轻,纵然抹着厚厚的粉,也能看出她脸色都青了,整个人抖成一张面口袋,脸上涂的粉噗噗往下掉。
方荟英特别想笑,但场合不合适,只好努力憋住笑意,清清喉咙,慢慢悠悠道:“这些我管不了。”
整座寝殿突然一静,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主位上的皇后。宋妈妈心中满是绝望,快要哭出来了。
陈太妃愣了一下,有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岔子:“你说什么?!”
“尚宫局是太后在管,太妃有什么不满,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尽管去找慈宁殿,那才是正主。至于亲眷的份例,我也当不了家,表妹进宫时我比照从前宫里的旧例给了三倍的见面礼,尽到了礼数,若是太妃还想要更多,我可没有了。太妃要觉得不够,大可以去找慈宁殿和紫宸殿,想必他们二位一定很乐意为您效劳。”方荟英单手撑脸,十分光棍地说道。
“你,你,你……”陈太妃震惊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卡了半天才终于进入发作的阶段,火冒三丈地骂道:“大胆!你这粗鲁刁蛮的野丫头,果然不愧是西北荒野之地的粗野军汉养出来的,毫无教养可言,竟敢对长辈如此狂妄无礼!亏了当初你家还把你吹捧成名门淑女,蒙骗了先帝。我这就去告诉皇帝,治你个不孝不义之罪!”
“粗野军汉?!”方荟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推开来劝阻的宋妈妈,傲然道,“太妃这是在骂我爹?还是把西北军所有的将士都骂上了?我方家祖上是出身低微不假,但我爹数十年来为国戍边,出生入死,战功无数。西北军更是死守荒凉之地,以肉身为大乾筑一道安全屏障。可是在太妃眼里,他们都不过是粗野的野人,只配养出野丫头是吗?”
陈太妃往日在皇后面前颐指气使惯了,对方一直乖顺识趣,简直就像对着一团棉花,可以随便揉捏,日久下来,哪里还记得言语上的忌讳。这下被突然变脸的皇后狠狠反将了一军,太妃顿时傻了眼,谁知皇后居然还不肯放过她,咄咄逼人地非要问个究竟:“太妃是这意思吗?”
陈太妃又羞又恼,脸皮涨得通红,气喘得哈哧哈哧的,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这时,李姑姑匆匆从殿外赶来,一见这场景,忙奔了过来:“太妃您这是这么了,可是头晕了?”
一向脑子不怎么灵光的陈太妃居然鬼使神差地开了窍,按着头哎呦哎呦叫了两声,白眼一翻,居然倒在李姑姑身上晕了过去。皇帝生母晕厥,这下可了不得了,底下宫人们一下就炸了锅,都慌忙赶上前来扶人。
福寿宫的宫人们猜到主子多半是装晕找台阶下,忙把人从李姑姑手上接了过来,搀扶着要往外走。
“慢着!”乱成一团的人群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皇后沉着淡定地排开众人走上前来,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抢过陈太妃的一条胳膊。那被抢的宫人忙陪笑道:“娘娘明鉴,我们太妃晕过去了,得赶紧送回福寿宫请太医来医治。以免耽误病情。”
笑话,你们当我傻?真要让她竖着进来横着出去,那我身上这脏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外头的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我。
方荟英淡淡一笑:“何必多折腾,在椒房殿也可以请太医。”她侧过头唤来小鹊,“你去太医院,有一个算一个,把所有在那的太医都给我叫来。”
小鹊迟疑道:“若他们不肯来,我该怎么办?”毕竟椒房殿的帐并不是人人都买。
方荟英脸一沉:“太妃娘娘病了都敢不来,好大的胆子!你去我房里把皇后印翻出来带去,有哪个胆大包天敢不来,你就拿金印砸破他的脑袋。”
小鹊立刻高兴起来,响亮地答应了一声,转过身欢快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