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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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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极殿今日不知烧了哪路高香, 后宫三殿中的两殿竟都大驾光临。不过有皇后这个例子在先,慈宁殿驾临时众臣心中的震惊感已经小了许多。

    作为身份尊贵的长辈,皇太后的排场自然要大得多, 全副仪仗,数十內侍宫人各持仪仗物品次第排开,当中正是太后本人,初升的朝霞彩光里中,凤冠,霞帔, 祎衣,朝服,郑重至极, 华贵无匹。款款入殿, 恍如一只五彩凤凰被群鸟簇拥而来。这才是后宫贵人该有的姿态。看看那边束发着甲,腰挎长刀的皇后, 简直令人一言难尽。

    皇帝敛容下了高台, 俯身行礼。众臣齐齐跪拜山呼千岁。

    太后睥睨地扫过所有人,目光最后落在皇后身上,见她一身羽林卫装束,且抱拳弯腰行的是武臣礼仪, 登时着了恼:“不男不女, 不君不臣,成什么体统?!还不快带去下, 给哀家扒了这身皮。”

    太后发作得极快,根本不给对方半点反应的时间,立刻就要动手。几个魁梧的內侍不由分说朝皇后逼近,明显是有备而来。

    皇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手下意识握住了刀柄,她不算一个鲁莽的人,但在这种汹涌的恶意面前也不介意先给对方一点厉害尝尝。

    皇帝看得眉心微沉,他知道皇后或许有自己的方法踩着底线解决此事,可现在有他在场,并不需要她自己去扛。他上前两步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母后息怒。”

    太后闪着怒火的目光倏然转向他:“哀家在行皇太后的职权管教不守规矩的后妃,皇帝这是要干涉哀家行事吗?”

    皇后在后面想出来,被皇帝拽住了手。面对太后的诘问,他没有让步的意思:“皇后的所有行为皆是出自朕的授意,太后若要治罪,也该先问朕才是。”

    “好!”太后阴沉沉地注视着他们,冷笑不止,“既然你这么说了,哀家就好好问一问你。”她朝绿莹使了个眼色,绿莹会意,亲自从外面领了一群人进来,个个都是老面孔,全是被革了职的羽林内卫武官,职位都不低。其中之一正是那郑冲。

    这些人一进门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痛诉皇后的刻薄针对和故意为难,比朝臣们口中说的还要更加字字血泪,凄惨无比。也是难为他们了,年纪都不小,好些都腆着肥胖的肚子,却还要做出悲愤凄楚的模样去控诉一个年轻女子对自己的欺负,也不嫌难看。许多人看看他们,再看看冷着脸站得笔直的皇后,不由生出荒谬可笑的感觉。虽然男女泾渭,多寡悬殊,但孰强孰弱一望而知,这一群大老爷们竟还不如个女子坚韧从容,实在令人汗颜。

    若说文臣讲道理,那么武将更重实力,这几人自己实力不济被人抓住小辫子刷了下去,却还不肯甘心,要找了靠山来闹事,在那些勋贵老臣眼中颇有些不以为然。之前听了无数抱怨而对皇后有诸多不满,可今日见真人的说话行事全是另一回事。虽说他们家也都有子侄因羽林卫这番整顿而受罚,更有因优抚名额被夺而本就愤愤难平的,特地前来的上朝也有给子侄们撑腰的意思,但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尤其对这些屹立百年的勋贵世家而言,要权衡的也绝非一时的得失。

    “你都听到了?这些人都是内卫老臣,是从先帝时就侍奉皇家、守卫宫廷的老人,多年来不辞辛劳,其中许多还受过先帝的褒赞。先帝如今不在了,你就要翻脸将他们扫地出门吗?前番夺了人家以后的名额,如今更好,直接上手抢人家手里的差事了!如此薄待先帝留下的老臣忠臣,这就是你的孝道?!”太后冲着皇帝怒斥道。

    这下连皇后都愣住了,骂她后宫干军务是牝鸡司晨也就罢了,总归骂名都在她身上,怎么到了太后口中却被拔高成皇帝对先帝不孝?

    数千年来,孝字被赋予了非同寻常的含义。孝道是身为子女最大的本分,是每个人必须具备的品德,也代表者承继家产的资格,而放在皇家就有了更多非比寻常的含义。如今太后身为嫡母,却当着满朝众臣指责皇帝不孝,无论众人是否认为小题大做,这句话本身就已经将事情搅得更加晦涩复杂,也根本没给皇帝留半分颜面。

    皇后察觉皇帝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下意识抬头看向他绷紧的背影。其实这个时候若有某个朝臣打个圆场,从旁劝解缓和,或许能将这破口敷衍过去,但她环顾四周,却发现并没有人出这个面,人群里也没看到自家大哥。她并不知道这是因为今日皇帝心腹的臣子们几乎都告假没有来上朝,堂上站得满满的人群有一大半都是别有用意而来,另一半则是明哲保身的中立派,自然不会有人在太后发怒的关口帮他们说话,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惹得殿上众臣心中有怨才退避三舍,不免更添了内疚,即便明知此时不该开口争什么,以免火上浇油,却还是情不自禁辩解道:“儿媳不明白太后这话。惩罚的每一条每一款都详细列明公告,对每个人的惩处都有理有据,是他们自己犯错才会受罚,绝非随意而为。况且整肃风纪,去芜存菁难道不正是在善待先帝留下的羽林卫吗?树大根深则必有枯枝,若不及时剪去只会带来更大的危害。以先帝的睿智英明必然也会同意此举。况且此事是儿媳一意为之,与皇上并无关系。太后若有责怪也该是儿媳承受。”

    “住口!”太后勃然大怒,“哀家与皇帝说话,你这祸首有什么资格来顶嘴?!因为你在后宫屡屡兴风作浪,皇帝竟被你迷惑,一味纵着护着,哀家无可奈何,关起殿门只当眼不见为净,谁知你越发得意忘形,竟敢染指羽林,肆意羞辱处置朝廷命官,败坏先帝留下的江山基业。你们两胡作非为,糟蹋祖宗基业。哀家若再忍耐,他日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母后!”皇帝突然疾呼一声,打断了她,“皇后天性纯善,过于耿直,或许处理事情上有失圆融,但究其根本,其实并无错处。而且朕也以为羽林内卫枝蔓过密、操练不勤,的确需要整顿。”

    皇后的心猛地揪了起来,连她都察觉了不对劲,太后话里话外不离先帝,句句也都往基业大事上牵扯,将小事化大,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全然是为了针对她,甚至也不全是要为那些人出头,而是故意冲着皇帝来的。可恨她察觉得太晚,事先也没有料到避居后宫多日的太后会生出此心,应对之上失了先机,待到发现时局面已然不利,本打算隐忍为上,大不了拼着受一顿罚暂且平息此事,再不能将事情激化。谁知她这里想通了,皇帝却梗着脖子顶了上去。这又是何苦!

    “并无错处?”太后被他的执迷不悟气得发笑,“你到如今还要袒护她?!哀家竟不知这是个妺喜妲己,让你神魂颠倒到拿羽林卫供她取乐。方才在外面看见你为了她竟连御史都要罢官。长此以往,岂不是要以天下与他们方家了?”

    皇帝立刻行礼:“请母后慎言!儿子绝不至于如此!”

    他一松手,皇后只觉手上全是他手心留下的汗,最初是温热的,被风一吹便冷了下来,湿漉漉的一路从手上凉到心里。

    昔日武则天废唐中宗,便是因了一句“我以天下与韦玄贞,何不可!”太后分明就是以此暗示威胁。若放在今日之前,皇后是万万猜不到她会有这样的念头,谁又能想到呢?寡居无子的太后,常理来说她后半生唯一的依靠就是皇帝,即便二人之间并无血缘关系,难免有心结,又因为王康的事更添了隔阂,但皇帝一向礼遇两殿,晨昏定省从未有缺,一应衣食待遇亦是超然,更破例要追封太后的亲子文贤太子为帝,里子面子都给足了,这种种善意,若换作旁人也该满足,只要其他矛盾不再激化,彼此自当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便是遇见如今皇后这件事,横竖与自己并无利害关系,不吭声假作不知即可。谁能料到太后竟要出这个头,还是以这么激烈极端的方式。

    “那好!”太后步步紧逼,根本不留余地,“哀家命你反思己过,收回成命,将皇后禁足椒房殿,命她将自己种种大错写成悔过书昭告天下,警醒世人!如若不然,便废后!”

    废后二字一出,殿内一片寂静,鸦雀无声。皇后竟听见了皇帝握拳的手指骨节在隐隐作响。

    顿了顿,才听见他竭力压制着情绪的声音:“皇后无错,何来的悔过,又何来废后?!”

    “无错?!谁说她无错?!纵然你一意孤行要将这祸乱羽林的罪名顶下。其他罪过仍是桩桩件件众目昭彰。”太后的声音冰冷尖利得令人毛骨悚然,“皇帝,哀家替先帝问你,你今年几岁?膝下几子几女?后宫几个妃嫔?”

    这一问问到了死穴,皇帝纵有无数应对的腹稿,此刻也无言以对。皇后在后看着他僵硬的背影,顿时心如刀绞。

    太后见他哑口无言,冷笑了一声,替他将答案说了出来:“你今年二十有三,膝下无子无女,后宫只有一个皇后,半个妃嫔都没有。若是哀家此刻去九泉下见了先帝,他要问哀家这些问题,你叫哀家怎么答得出口!你自己又能说得出口吗?令你我如此蒙羞,这都是皇后的罪过!”

    “成婚近三年而无子,此其一,妒忌成性,阻碍后宫纳妃,此其二,搬弄是非,祸乱羽林,此其三。七出之条她犯了三条,若是民间之家,这个媳妇早该休了。一个女子唯一有用的价值就是为夫家生儿育女,贤惠持家。遑论她便身在后位,更要做为天下妇人的表率,休跟我提她有多少别的本事,没有子嗣又不懂恭顺,其他一切好处便一文不值!而且,国朝难道没有男人了吗?还是皇帝你眼光有恙,竟提拔不了一个男人为官,非要让一个女人在台前指指点点!真是丢尽了大乾的脸!”

    太后咄咄逼人,且字字都准准扎在对方要害,比从前竟厉害了十倍,或许因为姜还是老的辣吧。但她非要当着满朝文武、朝廷重臣将帝后二人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令他们颜面扫地,也将彼此的矛盾公之于众,竟丝毫不担心从此彻底撕破脸,这份有恃无恐背后暗藏的意义稍稍细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皇后下意识将拳头攥得死紧,牙关死咬得牙龈发痛,令她被怒火一阵阵冲顶的头脑稍有所冷静。这个时候除非低头认错,否则她什么都不该说,以免火上浇油。但她宁可死也不会去赞成太后的鬼话。

    身后的沉默刺痛了皇帝的心,他甚至能想象到她此刻满腔愤恨却苦忍着一字都不能说的憋屈苦闷。他突然就很想说些什么,哪怕心知肚明因为皇后突然的横插一脚,如今一切的走向还能在预期之中已是侥幸,并不应该再节外生枝。但是这些时日里她的一颦一笑,一悲一喜,她的愁苦,无奈和欢喜都一一在眼前闪过,若任由别人纯粹以冷冰冰的无子、妒忌和口舌来定义这个人,连他都会感到如鲠在喉,愤愤难平。许多话是他在此之前并未想过,也并不在意的,却在这时如醍醐灌顶般冒了出来,在心尖不停打转,忍耐再三,终还是从舌尖吐露出来。

    “太后所说的七出是民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但那是别人的看法,朕的观点与他们不一样。女子生在世上并非木偶,她们也有思想,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若只以有无子嗣,是否顺从来评判,未免太过狭隘。人生唯有一世而已,朕在此世间得遇皇后已然庆幸,其他都是次要。况且太后所指责的都过于牵强,三年……”

    “你是说,为了皇后,连无子都可以不在乎了?”太后简直火冒三丈,断然打断他,厉声质问,“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帝你可是先帝唯一尚在的后嗣,你这是要先帝绝嗣吗?”

    太后今日手段甚狠,招招都直指七寸,比常日厉害得多。皇帝眉心一皱,道:“朕与皇后成亲不足三载,且有一年为孝期。太后如何就说是无子了?”

    太后冷笑不已:“你连妃嫔全不要,心心念念守着她一个。若是她不能生呢?你也要困死在她这棵树上吗?”

    皇帝紧抿唇,在满殿臣子灼灼的注视中,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

    太后等了片刻,终于放弃了说服他,她重重叹了口气,冷讥之色荡然无存,脸上突然露出很无奈,甚至还有些伤心的表情,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你真是太让哀家失望了。从前见你一直孝顺恭谨,是个好孩子。所以先帝和哀家都对你饱含期待,谁知你如今竟自甘堕落,连哀家的教诲也诸多顶撞,半字不听。”

    “哀家一介寡居之人,在后宫深居简出,根本不问世事。可你们越闹越不像话,惹得朝臣怨声载道,不得已只好拖着这把老骨头来做个恶人,给你一个当头棒喝。熟料这棒喝的结果竟比预想的还糟。你身为君王却被一个女子魅惑,连祖宗和基业竟一概都不顾了。原本哀家还有奢望,想着你大哥没个后嗣,若你念着当日他对你的好,日后过继一个皇子给他,也算让他九泉之下得以瞑目。谁知你竟连先帝的血脉传承都不顾了,又怎么能指望你会顾念死去的兄长呢?”

    她转向朝臣们,眼中落下泪来,叹道:“众位大人为证,哀家已经尽力。怎奈皇帝一意孤行,哀家实在无可奈何。”

    这极速起伏的变脸竟没一人觉得奇怪,许多人纷纷应道,“太后娘娘辛苦了。”“您的苦心臣等都看在眼里。”

    一唱一和,甚是得趣。

    太后难过得仿佛一个迫于无奈只能对孩子绝望的母亲,因为群臣的支持才有了坚持下去的力气,她深吸一口气,敛了戚容,重新换上凛然不可犯的的威仪:“皇帝,你屡教不改,实在不可救药。为了祖宗基业,哀家以皇太后的身份要求你,其一,若执意不废后,便必须纳妃,其二,在追封礼前为你兄长文贤太子过继血缘亲近的宗室子为嗣子,不得有误。若有一条做不到,哀家就一头碰死在太极殿上,随先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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