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普济寺深处一处禅房里, 刘老夫人发散衣乱,被牢牢绑在一张禅椅上动弹不得。一豆油灯勉强照亮周围一小块,远处墙边一排佛像陷在黑暗里, 影影憧憧的,仿佛有无数厉鬼在阴影里起伏。
刘老夫人却半点不见怯意,她用最恶毒的话语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自己的女儿,半刻都没有停歇。若诅咒可以应验,恐怕太子妃早已死了几千几万回了。
“咿呀~”静得令人发瘆的夜里,突然有人推开门缓缓走了进来。一袭粗麻素衣, 容色憔悴,正是文贤太子妃本人。
她慢慢走到刘老夫人对面坐了下来。
刘老夫人对她早已恨之入骨,冷笑一声:“你哪有资格披麻戴孝?王家是被你所害, 你父亲兄弟都是被你害死的, 也是因为你,他们才有仇难报, 他们两个若是变作厉鬼, 定会将你撕成碎片。”
太子妃一言不发,将一样小东西放在了手边的小几上,是个素净的白瓷小瓶。
“这是什么?”刘老夫人厉声问道。
“毒药。”文贤太子妃一字一字道,仿佛每说一个字都吃了一口苦涩的黄连, “母亲接连谋害皇后与我, 皇上必定不肯善罢甘休。母亲已是注定活不成了,女儿怕母亲在圣上面前话多失言, 索性先将此事了结。”
“你信口胡说!”刘老夫人根本不信,“外面发大水,人出不去进不来。他怎么可能知道?根本是你在吓唬我。——纵然他真的知道了,有两殿在, 她们一定不会让他动我一根手指的。”
太子妃半垂眸子:“两殿年事已高,就不必用这些小事烦扰她们了。女儿亲自动手,保准比母亲的手法干脆利落得多。”
刘老夫人听得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惧意,但很快被强烈的嘲讽之意所掩盖,她哈哈大笑起来:“你要杀我?就凭你?!弑母是天理难容的重罪,你敢杀我吗?”
太子妃一动不动,对于她的嘲讽再没有半点波澜,这样的反应终于让刘老夫人开始有些慌,笑声渐渐小了下去,但她仍色厉内荏喝道:“你是我肚皮里爬出来的,出生时就险些要了我的命,你的命是我拿命换来的,我便是要你性命也是理所应当。这事纵让天下人知道,也多的是人会赞同。”
“我以为父母诞育子女乃是血脉生命之延续。却不想母亲生我是生了个可打可杀的奴隶。”对于她的强词夺理和言语间对亲生女儿的狠毒,太子妃已经起不了任何情绪波动,她不想再做无谓的努力,单说另一件更重的罪过,“可是皇后呢?你凭何要谋害她?仅这一条,母亲就死罪无免了。”
刘老夫人一时语塞,她眼珠动了动,竟然强行翻供:“都是那农妇受人指使而为。我知道时她已经下手了。我怕无故被牵连,不敢多说什么。但事情根本与我无关。我也是被蒙蔽被诬陷的可怜人!”
“是吗?”太子妃反问,她甚至没有任何驳斥的欲望,也不细究那农妇为何摔下山沟而死,只是低声幽幽问道,“那我的孩儿呢?”
刘老夫人猛地一顿,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但仍然在破口大骂:“你是个福薄命浅的灾星,连你的孩儿也是个怪物。可你偏还遮遮掩掩,非要留他一命,岂不是要我们全家都给他陪葬!我那时就该看出你是个自私心狠的贱人,悔不该心软留你一命,若当时一剂砒霜送你和你的怪胎一道见阎王,没了你们这两个祸害,我们全家现在一定都还好好的。”
这些恶毒的言语如利刀一般凌迟着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太子妃直勾勾看了她半晌,慢慢道:“我的孩儿在别人眼中再如何不堪,终归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和我母子连心,那样的孩儿生下来都养不大,但是他能活一日我就保他一日。好容易养到一岁三个月,他说话晚,刚刚才会叫娘。我那日高兴极了,亲手做了一桌菜,还喝了两杯母亲带来的素酒。结果稀里糊涂地一醉不醒,等到第二日傍晚醒来你就告诉我他死了,你怕被人发现,偷偷埋在了后山。”
话说到这,刘老夫人竟沉默了,阴沉着脸再没有说一个字。
“我不信,定要去亲眼看看他。谁料长信殿突然降下恩典,命我手抄佛经祭奠太子,我在庵里抄了五日才得以脱身赶到后山去,却只能亲手在树下挖到他青白僵硬的尸体。”她缓缓将旧事道来,明明肝肠寸断,语气却平静得毫无波澜,“他还只有一岁三个月零四天,因为腿不直连路都走不稳,走两步便要摔跤,他便不爱走路,只喜欢赖在我怀里撒娇。他长得不怎么像载基,更像我一些,但是他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个浅浅的小酒窝,脸上红扑扑的,比我漂亮多了。他天天都开开心心,摔伤了也不哭,还是笑呵呵的,酒窝里像盛满了蜜……”
刘老夫人终于忍不住了,冷冷的讥讽打断了她刻骨铭心的回忆:“你那怪物长得再好也见不得人。只是个会害死全家的祸害!”
冷漠的话语化作一把寒刀劈下,将太子妃那一抹肝肠寸断的柔情斩得干干净净,她脸上的温柔顷刻散去,看向刘老夫人的眼神终于起了汹涌而冰冷的惊涛:“所以母亲要将他丢在树下活活饿死?!”
这一声母亲仿佛一块燃炭,狠狠烫伤了刘老夫人。谋杀亲外孙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她满面赤红,恼羞成怒道:“是又如何?!我容那怪物活了一年多,全家人陪着提心吊胆了一年多,他却还活得好好的,半点夭折的迹象都没有,我们还要忍到何时?你已经是不中用了,难道还要因为你和你的孽障连累你的弟弟妹妹,连累我们全家吗?!”
“闭嘴!你这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的蠢妇!”太子妃暴喝一声,双目的怒火简直能把刘老夫人洞穿。
“你?!你敢骂我?!”刘老夫人惊呆了,胸脯距离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大逆不道,没人伦的贱婢!我要告到两殿那里,昭告天下,将你这忤逆犯上的逆女剥皮抽筋!”
太子妃却毫无畏惧,甚至还有一种狠狠吐出多年郁结的快意,她按着扶手摇摇晃晃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生母,这个一向端庄高贵,衣着饰品极尽华丽的女人,如今衣衫褴褛,满脸皱纹,苍老丑陋,从前颐指气使的面目,在自己的逼近下竟然露出了怯意。太子妃心里生出一种颠倒错乱的荒谬之感,但仍旧不忘再狠狠扎上一刀:“你天天只怨我生下那样的孩儿连累全家。可是二妹呢?她生的那一女一儿又是什么情形?”
刘老夫人不明所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这茫然无知的神色竟不像假装,太子妃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哑然失笑道:“原来你竟什么都不知道。”
刘老夫人听她话里有话,就冷笑:“你在这里故弄什么玄虚?”
太子妃心里的怨气突然就散了,她淡而无味地笑了笑:“母亲你一直最疼二妹,最不喜我。当年为了我而非二妹嫁给太子的事,你背地里埋怨了两年两殿识人不明。原以为你和二妹才是无话不谈的亲母女。却原来她最清楚你狠毒愚蠢,根本就不信你。”
刘老夫人面红耳赤,羞怒道:“你血口喷人!”
太子妃用一种可笑又怜悯的眼神看着她,缓缓吐露道:“我们王氏的嫡次女,尊贵的梁王世子妃,她生的两个孩儿皆是痴傻。母亲,你所生的女儿们皆嫁入皇家,生的亲骨肉却都非傻即残,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们,祖父,祖母,父亲,你,我,二妹,小弟,还有太后,太皇太后。我们要延续王家的尊荣,让王家的女儿代代为后,让王家的男子代代与皇亲国戚通婚,让外戚的尊贵生生不息。我们只想走捷径,还想世世代代都走下去,可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我们太贪心了,所以上天降下责罚。要让我们王家永不超生。这报应就全落到了我们姐妹身上。”
刘老夫人仿佛被五雷轰顶,震惊得连嘴都忘了合拢:“你,你胡说!”她眼中闪动着惊疑和不敢置信,最后又全都化为怨恨,“定是你胡编乱造,要离间我和妧儿!要陷害王氏一族!”
“你口口声声王氏一族,日日指责我是王氏的罪人。但是你毒害皇后,可曾想过半点后果?若你当真得手,皇帝雷霆之怒,定会不惜一切要灭我们满门,你以为靠两殿就能保得住王家吗?那时,你,我,二妹,还有弟弟留下的那几个侄儿侄女,谁都别想活命,连二叔一家都未必能安然。我们王家,就真的要被斩草除根了。”
“母亲你如此憎恨皇帝皇后,不查明原委就擅自认定是他们害了父亲和弟弟,更亲自在我的庵堂里铤而走险,半点不为女儿,不为孙儿孙女的性命着想。这当真是因为你要为父亲和弟弟报仇吗?还是因为朱锦安取代了太子,方家妹妹取代了我,王家丢了后族身份,而你也再不能贵为皇帝岳母,不能再做权倾天下的后族王氏最尊贵的女主人。所以你才会恨之欲其死?你如此憎恨我和我的孩儿,定要用活活饿死这么残忍的手段折磨一个周岁孩童,到底是恨他生得异于常人,会惹来祸事,还是更恨他身为太子遗腹子却注定不能继承皇位,以至于你最后一点幻梦都破灭了呢?母亲,你说得再天花乱坠,其实你我皆心知肚明,你不过都是为了你自己罢了。”
太子妃心中剧痛难当,再不想听刘老夫人回应,两步上前猛地掐住母亲的下巴,逼得她不得不张开嘴,右手一翻,将那小瓷瓶里的药全数倒入她口中。刘老夫人还没来得及挣扎,那滑腻冰冷有如毒蛇的液体便全数进了喉咙。
她一放开手,刘老夫人就疯狂咳嗽干呕,想将药液呕出,却根本于事无补。
“你……你竟然真的要杀、杀我?!”她的声音惊吓到发颤。
“母亲多虑了。”太子妃慢慢收回手,“虎毒不食子,你却能狠心杀我和我的孩儿。我非良善,当年在东宫也是手上沾过血的,但绝不会毫无人性到沾染至亲的血。这药是我为自己备下。民间说横死的幼儿不能投胎,须得为其捡三年佛豆,佛前积下功德才能投胎转世再为人。我原打算等三年满了就服下这药一了百了,绝不因我连累家门。谁料如今倒是先给母亲用了。药量已经减半,再不是死药,但母亲以后虽然不会死,却也不算活着。你会口不能言,痴呆在床宛如稚儿,除了吃喝拉撒,其他一概不知。”
刘老夫人惊骇到极点,牙齿咯咯作响,她竟忘了,自己这个女儿当初在东宫时是如何的杀伐果决,铁石心肠,这两年见长女虎落平阳,便肆意践踏到忘乎所以,母女彻底反目,如今再想后悔却也晚了。“你……”刘老夫人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质问道,“你如此胆大包天,若皇帝来追查幕后主谋,没有我的供词,且看你如何与他交代!”
“母亲糊涂。”太子妃不咸不淡道,“你供不出主谋,王家才能逃过一劫,若有了你的供词,那才真是王氏一族的灭顶之灾。我身为王氏嫡长女,纵然不孝,也断不能眼睁睁看着侄儿侄女们枉死,家族百年基业彻底毁于一旦。”
她顿了顿,道,“母亲好生上路吧,等你一觉醒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母亲放心,就算你痴傻了,我也会好好伺候你生活起居,给你养老送终的。”说罢,她袖了药瓶,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走。刘老夫人还不死心,想大声叫喊吸引人来,谁知张开嘴却发现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她骇然瞪大了眼,使足了浑身的力气啊啊两声,却都是徒劳。在无比的惊恐中,一股浓重的倦意如泰山压顶而来,很快,她就白眼一翻,口角流涎,昏了过去。
太子妃在门边等了一会儿,直到药效发作,刘老夫人失去了知觉,她才推门而出。
女侍阿刘捧着一盆水,满脸担忧地等在门边:“让小的来就行,您何必亲自动手。”
太子妃重重按在手臂的伤口上,钻心地疼,疼得眼角发红,几欲落泪:“这段罪孽由我而起,便由我亲手终结吧。我护不住自己的孩儿,早已是该入十八层地狱的罪人,再多几重也不会更糟了。”她命道,“你进去给她整理梳洗。动作要快,别让外面的人察觉。皇上怕是快来了。”
阿刘看了眼天色:“这都快子时,再怎么样,也该是明天来了。”
太子妃轻叹:“他费了这么多心思布局,好容易进展到这一步,若功亏一篑,岂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