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这番剖白声声凄厉, 似杜鹃啼血,令人心碎。阵阵余音回荡在密林深处,又被无尽的黑暗所吞没, 彻底湮灭了声息。
阿乙虽有所动容,但又涌出更多疑问,越发警惕起来,担心皇后心软失了分辨,就上前一步,硬下心肠要出声质问, 不料皇后抢先一步,已是幽幽叹息:“都说虎毒不食子。大嫂当真能这般狠毒?”
这话无异于直接往太子妃心口捅刀子,一点颜面和余地都不留, 多少有些刻薄了。阿乙心中一突, 颇感意外地看向皇后。
皇后仿佛没看到她的注目,带着几分打抱不平的语气嘲讽道:“捡佛豆, 诵经书, 乃至于挥刀自残,想必都因为你心中有愧。可既然是你亲手要了他的性命,又何必惺惺作态做出这许多哀戚情状,这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太子妃猛地按住胸口, 惨白的脸难掩痛苦, 待忍过这锥心之痛,才低声道:“皇后说得是。罪妇罪大恶极, 禽兽不如,根本不配为人。”她的目光木然低垂,落在沾了血的柴刀上,旁边一个女侍阿刘察觉不对, 忙扑上去抢了刀扔去一边,哭求道:“娘娘三思,可不要做傻事啊。”急切下,连称呼都变了。又冲皇后主仆愤愤不平道,“我们娘娘已是命苦至极,这些年她从没有一日安稳,时时刻刻不在念着小殿下,早已只剩半条命,皇后又何必苦苦相逼。”
“苦苦相逼?”皇后冷笑,“是谁苦苦相逼?若非王家的两殿一直苦苦相逼,我怎会如此狼狈落魄,放着繁华锦绣的元极宫不住,流落到这深山野岭来吃苦头?好在这苦也没有白吃,得以窥见这个大把柄,如今总算是能扳回一城了,这等丑闻若爆出,必是天下哗然,我看两殿和王家如何面对悠悠之口。你们这段日子故意露出许多破绽,又故布疑阵引我发现此地,想借机乱我心神再行匪事,不想我如此英明神武,将计就计,反将你们一网打尽。你们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她满脸得意嚣张,完全是小人得势的可恶嘴脸,阿刘见她翻脸无情,心头一凉,泣道:“我们娘娘待您关爱有加,处处体贴,没半点不到之处,更无半点不利之心,一心只想着为您解开心结,皇后为何要如此说,又为何恩将仇报?难道非要置人于死地吗?”
她这样卑微的哀诉却没激起半点同情,皇后满面寒霜,说出来的话更是寒彻人心:“置人于死地的不是你们吗?分明是你们假惺惺做出友好姿态让本宫放下戒心,再趁机在饭菜里下毒。以为如此就能掩盖这件丑事,做梦!方才经本宫试探,太子妃已经亲口承认罪行,本宫和阿乙都是人证,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我这就连夜回宫禀明皇上。哼,胆敢杀害皇孙,毒害皇后,你们就等着诛九族吧。不但你们,连王家,甚至两殿,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下毒?!”阿刘一愣,急忙摇头否认,“这是绝没有的事,皇后莫要冤枉了我们。”她又急又慌,满头大汗,但太子妃仍是低垂着头恍惚着,木偶般一动不动,女侍越发急了,“娘娘,您快说句话呀。”
这时,身后有极轻微的脚踩落叶的声音,但是火苗烈烈,又有女侍焦急的呼喊,这声音被淹没在嘈杂中,没有人发现。
见太子妃无言以对,皇后得意极了:“想害我?你们一个也别想活。”她仰起头放肆地哈哈大笑,那雪白的脖颈在夜色里弯出一道弧线,异常显眼。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一股暗风袭来,寒光一闪,一道尖利锋芒劈开夜空,直奔她脖颈而去,变故突发,完全是瞬息之间,阿乙连惊呼都来不及出口,只见皇后顺势往后一仰,刀锋险险贴着鼻尖挥过,一抹寒光闪烁,映亮她锐利的眼,反手一掌拍在地上,借力弹起,一记手刀劈在对方手腕,顺势缴了械,再一个鹞子翻身,摇身落到对方侧后方,一膝撞在来人膝窝,趁对方站不稳跪地之时,手一扬,将缴来的武器抵住对方脖颈,转瞬间,偷袭的刺客就成了手中囚。
皇后脸上那些诡异的小人模样已是消失不见,她沉静地看着手下的刺客:“果然还有内鬼。”
阿刘已经瘫软在地,险些吓丢了魂,阿乙还算稳重,没有被吓倒,忙凑到身边:“殿下可伤着了?”
皇后摇头:“无事。”
那吓坏了的女侍阿刘回过神来,认清了跪着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齐,怎,怎么是你?”若说之前皇后所说下毒之事尚且口说无凭,还可以质疑,这场刺杀却活生生发生在自己眼前,由不得人不信。
同来的另一个女侍,名叫阿齐的,低埋着头不说话,她用来刺杀的凶器此时正抵在她自己的脖子上,血迹蜿蜒而下,顺着刀锋低落在胸前,皇后的力道很有分寸,她并没有受伤,这是之前太子妃用来自残的刀,上面残留的,也是太子妃的血。
阿刘急得要发疯,忽然肩头一沉,扭头一看,是太子妃撑着她的肩膀站了起来。
皇后察觉到这个举动,转过头歉意道:“方才多有冒犯大嫂,得罪了。”
太子妃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着地上的人:“阿齐,你这是在干什么?”她手臂上的伤口再度绽开,鲜血染红了绷带,这还是不久前阿齐亲手为她裹好的,看着格外讽刺,“连你也要背叛我,是吗?”
阿齐猛地抬头,皇后这才看清她的容貌,原来就是之前在慈悲庵有过交谈的那位女侍,看着面善慈和,却不想心怀不轨。
“皇后心肠歹毒。”阿齐蓬头散发,看着皇后的眼神仿佛淬了毒,刻骨的仇恨让她的脸狰狞而扭曲,咬牙切齿恨道,“他们夫妻两个面慈心狠,阴险狠辣,合起手来对咱们王家赶尽杀绝。您万不能被她蒙蔽,中了仇人的圈套。”
“够了。”太子妃打断她的咒骂,有心再责骂几句,但落到这个地步,说什么都已经多余。
“既有异心,又何必假装忠诚。”皇后生平最恨的就是叛徒,对阿齐也没什么好脸色,“你们为了引我猜得真相,借金黄蟒纹服露出破绽,又嫌不够,还用孩童人偶含沙射影,这般作为何曾考虑过你家娘娘的感受。”
谁知阿齐却厌恨地朝她冷笑:“皇后要杀要打悉听尊便,何必栽赃。什么人偶?我压根没听说过。至于那两件金黄色的蟒纹服,那是小皇孙降世时慈宁殿亲手缝制,私下恩赏的。两年前就都作为祭品焚化了。不知皇后从哪里探得消息用来编造罪名。”
自己的猜测竟然错了?皇后有些吃惊,便朝阿乙使了个眼色,阿乙会意,就捡了一根长树枝走到树下,将燃着的火堆拨开一半,再插入土中去拨弄,谁知直到土堆被戳得稀碎,都不曾发现那个诡异的人偶和残存的布片。下午才见过的东西,短短时间竟凭空消失了。
阿刘等了半日不见翻出什么,就道:“阿乙姑娘,你到底在找什么?或许我们方才清扫场地时有看到过。”
阿乙找得额角生汗,心知东西定已不在此处,再怎么找也是找不出结果来的,没了证据,便成了口说无凭,她放下树枝,看了太子妃一眼,低声道:“这土堆里原有一块蟒纹衣料残片,还有一个小孩人偶,肋下生臂,腰间多腿……”
阿刘的脸瞬间黑了,一个箭步冲过去狠狠一巴掌甩在阿齐脸上,大哭着骂道:“忘恩负义的贱人。你这是要凌迟娘娘的心呢。”
她这异常的反应就只差直接挑明真相,对于今夜之事,阿乙一直有些地方想不明白,此时脑中灵光一闪,竟豁然开朗:“难道……”她猛地刹住话头,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忙紧紧捂住了口。
文贤太子的遗腹嫡长子,皇家嫡长孙,竟是个生而畸形的婴孩,这秘辛若是流传出去,怕不是天都要破个窟窿。
事情虽离奇,却也不是绝无仅有,只不过从前在民间发生时,都认成是妖孽作祟,很快便被降妖除魔,只留下只言片语的猎奇见闻。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料想同样的事竟发生在皇家。但如此这般,许多反常的事都能解释得通了,小皇孙的胎里弱,出生后从不见人,文贤太子妃的一蹶不振和自我放逐,还有她自认虎毒食子时的悲伤与无奈。
阿齐被扇得有点狠,半张脸立刻红肿起来,她却顾不得伤,忙摇头否认:“绝不是我。娘娘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会如此伤她。”她凶狠地瞪向皇后,简直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这都是她们主仆一面之词。定是她故意设计污蔑我。” 年岁已长的女侍浑身战栗,连尾音都发颤,眼中狠意几乎要化作利箭飞射而出,活脱脱一尊地狱罗刹,“皇帝已经害死了我父母,皇后又如此含血喷人,我与你二人不共戴天。”
她激动地挣扎起来,不顾脖颈边横着的刀,拼了命要用头去撞皇后,皇后几乎都压制不住,又见这情景也再问不出什么来,索性一手刀将人劈晕了事。
凶手软倒在地,人事不知,树下再度安静了下来。夜风卷起纸烬残灰四散零星,满地凄凉。
皇后的眉头仍是不曾松开,她问:“这阿齐的父母又是怎么回事?”
阿刘抹着泪道:“她父母是王府的管事,老爷犯事,他们也受了牵连,一道被判流放。只是小的并不曾听闻有什么变故。也不曾听她提起。如今细想,这两日她突然沉默许多,但要备祭品,便没来得及理会。”
看这情形,多半是近期有噩耗传来,阿齐被恨意冲昏了头,就铤而走险要谋害皇后。
太子妃面如死灰地看着地上的女侍,慢慢跪了下来:“罪上加罪。罪妇无话可说,甘愿领罚。”
燃烧祭品的火渐渐暗了下去,空中弥漫着纸品烧焦后的余味,她低头跪在地上,明暗阴影里的身躯枯瘦如柴,早已消沉得不成人形。
皇后看向手中的柴刀,上面的血已半干,凝固成黑红的颜色,是怎样的愧疚,会让一个母亲用自己的血肉去祭奠死去的孩子。她放下刀,轻叹道:“虎毒尚不食子。小皇孙,当真是死于大嫂之手吗?”
太子妃肩头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旁边跟着下跪的阿刘却再忍不住,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皇后目露悲悯之色,正要开口,被阿乙一声惊呼打断:“殿下快看,那处起火了!”
皇后回头一看,只见远处漆黑夜色不知何时腾起巨大火光,滚滚浓烟里大火直窜上天,烧红了半片夜幕。
阿齐对这片山域早已烂熟,看一眼便认出了起火的地点,脱口而出:“是慈悲庵。”
听了这话,阿乙悚然一惊:“殿下,阿瑶小姐还在庵里呢。”
皇后面沉如水看了太子妃一眼,眼中的悲悯被迅速涌起的怒意所吞没,但她并未将怒气发泄出来,只是匆匆携了阿乙:“我们走。”说罢,足尖点地,直接飞入了密林中。
阿齐惊魂未定地凑过来,整个人还是云里雾里:“这,这今晚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太子妃轻轻重复了一遍,她干枯的眼映照着赤红火光,神色晦暗得如同乌云满布的天空,“大厦已倾,却还有人犹嫌不足,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