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一百零五章
黄玉吓得连连后退, 弓着腰退出了内间,很快又退出了大门。回到退回廊下才敢长出一口气,扶着墙抹一把冷汗。小满犯着愁回来, 一边走一边不住回望,口中嘟囔着:“这么大的雨,殿下留一晚不行吗?怎么就一定要冒雨回去呢?连伞都不要。”回头一看黄玉,不由奇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黄玉靠着墙滑坐到地上,有气无力道:“我疑心殿下, 皇上生气了。”
小满“嗐”了一声:“原来是这个,你说你吧,平日里最精明能干的一个人, 其他人拍马都赶不上, 怎么突然就犯糊涂了?要不是我手快,真让你嚷嚷出来才是糟糕呢, 咱们铁定都要挨罚。那又不是别人, 是殿下,她怎么会对皇上有不利之心呢?!连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你怎的突然就昏头了?”他难得正确了一回,居然也敢大模大样教育起黄玉来。
“你懂什么?!”黄玉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这可是御前, 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再者,有人在皇上面前亮刀, 我怎能不心生警惕?即便是皇后那也不能例外。更何况今日皇后才怄了一场气,万一是来发脾气使性子的,一个不知轻重伤了皇上,我们几个脑袋够砍的?”
小满不以为然地干笑两声, 敷衍的意味十足十。
这混蛋小子,皮越来越痒了,只是黄玉这会儿懒得同他计较,因为仍有疑问没有解开:“这大晚上的,皇后冒着雨前来,又亮刀锋,来去都这么匆忙,到底是为什么?”
他这一提,小满也疑惑起来,仔细回忆当时情景,又仿着比划了两下:“殿下当时握着皇上的左手,然后手一举,亮出一把小刀。之后大哥你突然发疯,我要去按住你,就没顾得上看了。”
两人不约而同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他们穿着几乎一样的内侍服色,除此之外,还有一样相同之处。两只腕子上都挂着一条五色长命缕。
五色缕,由五色丝线编成,端午日系于腕上,遇端午之后第一场雨方可解下掷于水中,由流水将之带走,以祈求长命百岁,趋吉避凶。因为怕中途脱落不吉,五色缕的系结都非常牢固,靠空手是很难扯断的,须得用剪刀剪,或是刀割开。
廊外雨声连绵,正是端午之后的第一场雨,也明晃晃昭示了这个猜测的正确。
到此,那雪亮刀锋之谜才算峰回路转,豁然开朗。果然是误会一场。
椒房殿十多天都死犟着不低头,今夜如此费心费力来一趟前朝,居然是为了如此小的因由,黄玉一时间愕然无语,不知该说什么。
“我记起来了。”小满突然想起一事,猛地一拍大腿,“端午那日,殿下给皇上系五色缕时就亲口说过,一定会亲自替他摘下的。”他侧头看向雨幕,“大约是担心等到明日早上会被我们代劳,所以才连夜赶来吧。”
小内侍年纪不大,又是中人,对情之一事懵懵懂懂,抓不住重点,只知道咋舌:“就为这么个小事,殿下一来一回淋了两场雨呢。“
黄玉也看向越发急促的大雨,想到皇后一身湿淋淋从雨中走来的模样,心中因被迁怒而生出的一点怨言也随之烟消云散,他又回头看向寝殿,那一位这段时日一直久悬难落的心想必也终于可以安稳落下了吧。
重重罗幕帘帐深处,皇帝躺在暗沉空寂的帐中,摸了摸变得空荡荡的左腕,在左手掌心最后一丝余温消散前,默默握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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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前一晚开罪了皇帝,晨起伺候梳洗时,黄玉格外小心翼翼,见皇上面色如常,并不见有余怒之色,甚至似乎心情比昨日更好了几分。黄玉心知自己昨夜的过失应当不会被追究了,暗暗放下心来,就试探着道:“今晨看廊下的石缸都积了半缸水,想来是因为昨夜雨甚大的缘故。”
皇帝半垂着眸,任由内侍们伺候着衣。
黄玉顿了顿,又道,“也不知殿下昨夜有没有着凉。”
皇帝抬起眼看了他一眼,仍旧不发一言。
黄玉心头一喜,便收了口不再说话。只是待皇帝出门去上朝时,他抽了个空子悄悄吩咐小满去把御辇备好,再去问问昨夜椒房殿有没有传太医。
“当真要备御辇?”小满喜出望外。
“八九不离十。”黄玉也终于长舒了一大口气,虽然帝后之间还有诸多心结问题没有解开,但既然昨夜殿下迈出了示好服软的第一步,皇帝今天必定能缓和几分。他们这些跟着的人也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能喘口气了。真是阿弥陀佛,可喜可贺。
谁知他高兴得太早,不过半个时辰后,朝堂上因为恩科改制,取消勋贵保留名额的新政正式公布而引起轩然大波的时候,后宫的轩然大波也随着一个又一个口耳相传的人终于传到了前朝。
小满站在殿外,看里面吵吵嚷嚷的几乎要把太极殿殿顶掀开,气氛激烈到再容不下一丁点火星。他实在不敢在这时候再去添乱,只能在外面急得团团转,用力跺着的脚几乎要把地面磨掉一层皮。
隔着远远的人群,皇帝高高在上安坐在御座,低头看着底下大臣们因为彼此立场相对而嘶声对峙、势如水火的样子,面上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叫人看不出任何思绪。有大臣偷偷瞧见,只觉暗暗心惊。
短短时日,上头这位的养气功夫越发炉火纯青,心志也更加坚毅,王康倒得那样彻底,居然连水花都没起来几个,党羽势力就被几方人马瓜分殆尽,而这件事之所以激不起大水花,并非是没有人想借此兴风作浪,很大原因是,一则,皇帝不贪心,没有一口吞下所有,二则,屹立两朝的萧丞相旗帜鲜明地站到了皇帝身边,萧丞相数十年宰府,根深叶茂,有他的全力支持,接手朝政才两年,根基不算深厚的皇帝就彻底稳住了。
如今文有萧丞相辅佐,武有方昊坐镇,这场将中书令连根拔起的上京大案轰轰烈烈地起来,悄无声息地落幕了。这且不止,连新的科举制,萧丞相也依旧不改初衷,只管附议,不知多少同僚对他改观,当面大骂他阿谀也依旧不变口风。加之皇帝用中书令之职做饵,吊住了几个贪心之人为自己冲锋陷阵。于是朝堂上赫然分成两个阵营互相撕扯,他们势均力敌,旗鼓相当,斗得红了眼。而皇帝自己则稳坐钓鱼台,仿佛置身事外,甚至连他的几个嫡系都不曾参与其中沾染是非。即便朝堂上人人皆知这旨意其实是上意,自己和对方不过是做了皇帝棋盘上的棋子而已,但他们彼此已经打成一团,有心也无力了。
看看眼下,再想想王康还在朝堂上时的场景,那时因为要弹劾王康一党,两位御史遇刺,皇帝的老师钦差许秉臣在江南遇险落水,险些丧命。那其实并不久远,也不过两个月间的事情而已。
这两年因为有两殿撑腰,有梁王为友,又有孝期不能改先帝旧制的孝道旧例压在头上,王康嚣张跋扈之时,连皇帝也只能稍避锋芒,但不过区区数十天,这上京就彻底变了样子。看来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无论楚王当年在文贤太子的光芒之下如何不起眼,甚至传闻中脾气绵软和气到平庸。一朝风云化龙,遨游九天,便是锋锐难当,任谁都不敢小觑了。
纵然今日朝中看似闹得激烈,结局其实已经可以预见,皇帝必然会得偿所愿,顺利推行新制,甚至可能借此将礼部和国子监洗牌,之后再因新制推行,收获天下寒门读书人的拥戴乃至天下人的敬服和爱戴。民望所向,众望所归,那把龙椅自然坐得更牢,权力也抓得更紧。往后数十年,都将彻彻底底是这位陛下的天下了。
好吧,其实这些都是后话,眼下这位陛下手中的权柄还不是那么坚不可摧,而且,他马上还将面临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足以让他气到面色大变,勃然大怒,半点都没有朝堂上的从容淡定。
而这个麻烦的源头,此刻正站在上京最宽广的江边,细心将两条剪断的五色缕绑在一起。
阿乙难掩忧愁,抬头看了眼旁边那辆端午夜曾见过的马车,护卫着马车的几个羽林卫,乃至更远处熙熙攘攘赶早集的人群,仍旧试图劝她回心转意:“殿下,咱们就这么私自出宫,真的不合规矩。”
皇后浑不在意,她乱七八糟打着结,直到两条五色缕结成一个实心的线球,不会再分开,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抡圆了胳膊,狠狠挥了出去,线球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落在了远处的水面,因是丝线质地,很快浮了起来,又被滚滚江水带走,转瞬就消失在了浪涛中。
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又把小鹊阿未她们几个的五色缕也扔进江水里,这才笑道:“走吧。去慈悲庵。”扭头见了愁眉苦脸的阿乙,便笑着去揉她眉心,“别不高兴,当心长皱纹。我说过了,天塌了有我呢。”又拍了拍腰带,“再说,这印本就赠予我了,你家殿下不过善加利用一下下而已,合规矩得很。”说罢,开开心心地往马车走去。自从出宫,她脸上的笑明显多了起来。
阿乙却是愁得白头发都要长出来了,又拿皇后毫无办法,一眼瞥见旁边站着的林远,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压低声责问道:“将军难道不知那手谕其实是假传圣旨吗?你素来出了名的谨守规矩,怎么这次连你也跟着殿下胡来?!”她四下看了看,见别人都站得稍远,便将声音压得更低,“这可是欺君!你的性命前程还要不要了?!”
林远看了她一眼,冷着脸道:“姑娘放心,这件事林某甘愿领罚,不会让姑娘受连累。”
阿乙气急:“谁在意这个!我是担心殿下因此触怒皇上,当真失了圣心。”
听出她语气里的忠心,林远面色稍霁,才肯多说两句:“鹰困牢笼,龙苦浅滩,自是难以排解。殿下既然高兴,林某敬重她,纵舍命陪君子又何妨?”
阿乙虽是玲珑心肝,此时也听糊涂了,忙斥道:“什么困呀苦呀的,殿下是什么身份,怎会受困受苦,你胡说什么呢?”
林远欲言又止,只摇摇头,道:“阿未哭着来求林某,说殿下困坐愁城,快要在椒房枯萎而死了。既然如此难受,且由她随性一次又如何?姑娘能随在殿下身边,想必是极得信任之人,何必扫她的兴呢?”
阿乙哑口无言,当真无计可施了。
这时,马车里皇后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又吸了吸鼻子,阿乙心一慌,忙也上了马车:“殿下可是着凉了?定是昨夜的姜汤不管用,还是去看太医的好。”
皇后摇头:“无妨,一点小着凉,注意保暖就好了。哪里用看大夫。”她皱着眉揉揉肚腹,“只是肠胃好像有些不大舒服。阿乙给我倒盏热茶吧。”
阿乙应了一声,忙去角落备的箱子里取水壶,连马车已经发动都没有注意到,其他事更是早都忘到了一边。
皇后舒舒服服靠在引枕上,漫不经心地揉着的确不怎么舒服的肚子,终于惬意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这个大情节结束。去写下一个。
暂时还是缘更,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