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一百章
苏雪贞倒是不托大, 微微笑道：“家父只教过圣上几日琴理，并不曾正式拜师，不敢当一个师字。”
这个琴字如今几乎成了皇后的心病, 她格外敏感地追问：“学琴？他几时学的？”
见她不用尊称，只随随便便一个他字来指代皇帝，苏雪贞微不可察一蹙眉，面上笑容明显地浅了几分：“十年前。”
十年……那可真是够久的。皇后下意识腹诽，却又有些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抱怨什么。忽然灵光一闪，忙道：“说来先帝似乎也是喜琴之人, 紫宸殿后面有一座小竹屋，听说是先帝的琴室。”
众人正等着看皇后对新人的反应，不想她神来一笔, 生生将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太后低下头喝茶, 没有接话的意思，梁王妃看了姐姐一眼。
她们两个长辈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反而是文贤太子妃, 神情中难免添了落寞：“先帝琴技高超，极擅宫商，堪称一代琴家。连太子殿下与秦王，也是自幼学琴, 造诣不凡。”
提到的几个人都已不在人世, 不免牵动殿内人的情肠，太后两个儿子皆死在身前, 两番白发人送黑发人，回忆旧事，脸上忍不住浮现一片悲凉。
梁王妃见她神色郁郁，就委婉劝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还想那些做什么？只会伤身罢了。”忽而话锋一转，“说到琴，我倒是依稀记得，咱们这位皇上年幼时很是不通这个。多亏雪贞的父亲、当时的国子监祭酒点拨了他。他们的师徒缘分就是那时结下的。”她说着，含笑看向了皇后。
谁知皇后却半分不入彀，虽然她从未听过皇帝的这些过往，其实心里想多听一听，但眼下显然不是听故事的时候，就笑了笑看向王妙渝：“从前只知道王表妹与皇上自幼一道长大，我私下还羡慕他们青梅竹马呢。却不知原来还有一位苏姑娘。先前倒不曾听你们说起。”
梁王妃眸光微闪，叹了口气：“也是不巧，三年前，刚好是先帝打算给皇上议亲的时候，苏姑娘的父亲不幸染疾下世，她随兄长扶棺归葬故里。这三年守孝在家，从来足不出户。上个月她兄长起复，她才随兄从老家回京，十多天之前才刚刚到呢。”
“原来如此。”皇后顿了好一会儿才回道，语气平平，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王妙渝看了半日，趁机凑上前笑道：“小妹在琴道上颇不精通，那时皇上一心钻研琴艺好讨先帝欢心，却四处无门。苏祭酒一代名师，本不肯轻易教别人的，多亏了苏姐姐善解人意，劝说父亲，苏祭酒才教导了皇上，让他得窥门径。后来皇上于琴道上成就颇高，不输父兄，倒有苏姐姐好大的功劳。”
苏雪贞低眉浅笑，这回倒是没有谦辞。不但是她，连她身后婢女打扮的女子也是眉开眼笑。惹得王妙渝指着她直笑：“你这丫头，乐得眉毛眼睛都看不见了，你敢取笑你家小姐，当心回去挨罚。”
“侧妃娘娘不知道，我家小姐脾气好着呢，从不罚我。”那婢女仍是笑吟吟的，“小的是开心。皇上大老爷学琴学得好，也不枉费我家小姐当年熬着夜在琴书上做注解了。”
皇后脸上维持的平淡瞬间冷了下来，下意识看向苏雪贞。
王妙渝察言观色，立刻就发现了，她一笑，不解似的追问：“琴书上的注解？这话从何说起？”
那婢女看了眼苏雪贞，她脸颊飞红，低声嗔道：“多嘴。”婢女嘻嘻一笑，大着胆子说道：“当年三皇子殿下初学时有不少疑问，可我们老爷公务繁忙无暇解答。我家小姐就特地寻了琴书，找出那些问题的答案，又在旁边写下许多浅显的注解，送回给三殿下。再由三殿下写下新的问题，一来二去，书上都写满了呢。”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册书本来，“我这里就有一本。”
王妙渝很是感兴趣：“当真？我瞧瞧！”甚至等不及宫女从中传递，自己站起身亲自去拿，接在手中翻了翻，眼角扫了眼皇后，见她目光沉沉盯着自己手里的书本，王妙渝抿唇轻笑，却转身奉与太后与梁王妃：“两位姑母，你们瞧，这手簪花楷写得真漂亮，瞧这密密麻麻的细致注解，可见苏姑娘真是细心又耐心。”
太后随意看了两眼，微微点了点头，梁王妃笑赞道：“不愧是名满上京的大才女。”
王妙渝又捧到陈太妃面前。陈太妃早等不及了，她一本正经地翻了几页，故意扬声赞道：“这才是真正才貌双全的淑女呢。岂是那等自吹自擂的俗人比得上的？”似是压不住心头的高兴，她哈哈笑了两声才接着说道，“怪不得皇帝那样宝贝着那些书册，连皇后碰一碰都生这么大的气。原来都是因为你。”
这话简直就是直接朝皇后脸上扇了一耳光。殿内气氛一凝，梁王妃心生不悦，嫌弃地瞥了眼喜形于色的陈太妃，很是不满她这么早就粗鲁地将窗户纸捅破，太后无暇顾及这些，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伤心往事中。而王妙渝和文贤太子妃也是各怀心事。一时众人心思各异，都显现在脸上，反倒是两位事主与别人不同，苏雪贞目光半垂，仍旧是恭谨端庄模样，只是微微扬起了脸。而皇后，她居然还有心冲王妙渝招手，目光没有离开那书册：“给我看一眼。”
王妙渝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眼底浮出浓重笑意，缓步将书献过去，丹唇轻启，唇角含笑，却是刃不见血地补了一刀：“皇后娘娘是事主，您瞧瞧，书上面可是皇上的笔迹？”
众目睽睽之下，皇后的手在半空停了一瞬，但仍旧将书接过去，捧在手心端详了几眼，才缓缓翻开一页。
殿内安静极了，纸页摩擦的声音清晰地传开，书页泛黄，显然很有年岁了，却被主人保存得极好，上面的字迹也很清晰，一笔一划都像是刚写上去的一样，看着赏心悦目的书法字迹，她的心却慢慢沉进了深渊。
书册上依然是男女两种笔迹，一问一答，有来有往。一种是曾在《琴况》上看过无数次的女子簪花小楷，秀丽更上一阶，另一种则与之前的笔迹略有不同，之前《琴况》上那笔字略显稚嫩且过于圆润，而这一笔则多了几分沉着内敛，更接近于皇帝如今的笔意，但两者字形骨架极为类似，很有可能真的出自同一人，只因他前后更换过字体，皇后才没能在一开始就发现这笔字是出自他手。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怪不得他那日没头没脑的突然就暴怒，这段时日又不见人影，原来是故人将至，旧情难忘，所以才这样反常。事实其实早就摆在眼前，能放在紫宸殿书室内的琴书，上面的字迹除了主人，又能是谁的呢？那些书册，都是当日他们两人的甜蜜回忆，自然要好好保存，容不得不相干的外人触碰玷污。只怪自己多日沉溺于舒坦日子，没了警觉思危之心。但凡当日多想几分，恐怕早就想明白了。
皇后的手藏在袖下，暗暗握紧腰带中藏着的小印，把书合了起来。她以为自己会尴尬难堪到无言以对，但耳中却清楚地听到自己低沉的声音，“的确是他的笔迹。”
“那就好。”梁王妃抚掌笑叹，“可见他们真是有心人。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收藏着十年前的书籍，细心保留对方的字迹。真是难得的情深义重。”
苏雪贞面颊泛红，伸手轻轻抚摸琴桌上的七弦琴。王妙渝冰雪聪明，立刻脱口而出笑道：“苏姐姐如此爱惜这琴，莫非琴上也有你们的渊源？”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后的困境，她却犹嫌不足，非要雪上加霜将皇后的脸面踩在地上踏个粉碎不可，显然已经完全不掩饰自己心怀的恶意。
苏雪贞摇摇头，羞赧低头不言。她的婢女却是个快人快语的：“回侧妃娘娘，琴是皇上当年跟着我们老爷学斫琴时斫的第一把呢，赠予了我家小姐。”她大着胆子看了眼皇后，语气里满是得意，“琴的形制，是绿绮。”
“居然是绿绮？！”陈太妃夸张地吸了一口气，她肚子里一向没什么墨水，难得有机会显露一把，忙将内情说与众人听，“本宫最近可是特地找人问了不少与琴相关的典故。这绿绮是当年司马相如的琴。西汉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那可是一对才貌相当，不离不弃的佳偶呢……”
“哐啷。”皇后猛地站起身，身后的圆凳被带翻，打断了陈太妃眉飞色舞的掉书袋。阿未忙将凳子扶起来，担忧地看着她。
“回太后，臣妾该回椒房殿喝药了，告退。”皇后情绪不稳，勉强行了一礼，转身便走。梁王妃见状，忙一拉太后的衣袖。
“且慢！”她才离开了几步，太后就冷冷开口将人叫住。
“皇后你且不必急着走。哀家有话要说。”
该来的终于来了，皇后顿住脚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回身垂眸以待：“请太后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