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九十九章

    但眼前这个女子, 与从前的王妙渝已经判若两人。

    从前的王妙渝，柔和婉转，举止娴雅, 喜素淡衣裙，眼眸深处闪耀着灿亮的波光，如清荷临水，自有一番清贵不凡的气度。而如今这人，一袭簇新的暗绯色绣金鸾凤云纹宫装，正儿八经的内命妇服色, 头发梳成妇人样式，插着品阶凤钗，配着全套大红宝头面, 金光闪闪, 贵气逼人。眉眼唇颊更浓施脂粉，明艳得有如一株芍药, 当真是妩媚盛放, 尽态极妍。只可惜，那从前在她眼底星星点点亮着的光华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一片浑浊暗淡，唇角那一抹弧度完美的假笑, 看着和宫墙深院里面目模糊的贵妇们已经再无区别。

    “皇后不是中了暑在养病吗？成日连寝殿的门都不出, 因为你，椒房殿的工匠全都停了工, 这般大的架子，怎么今儿肯出来了？当心这日头太晒把你给晒化啰。”因为借陈玉儿攀高枝失败，陈太妃算是彻底和皇后结上仇了，趁机就是一番冷嘲热讽。

    王妙渝行了礼, 举起纨扇掩唇一笑，道：“太妃娘娘说笑，这分明是阴天，何来的日头。”

    陈太妃做恍然状，又冲阿未道：“那就好好抓着她衣角，瞧她瘦了许多，当心风太大把你们皇后娘娘给吹跑了。皇后也是不自重，中宫外出岂有不带仪仗的，就带这么一个人，等会儿若她拉不住，你们主仆两一同飞天了，那才有得乐呢。”

    众宫侍纷纷低头忍笑，他们就是傻子也能听出来太妃这是在嘲笑奚落皇后，有胆大的不免好奇皇后会如何应对，从前她牙尖齿利，有来必有回，从未让太妃讨过好，就是在两殿面前也极少吃亏，但今非昔比，十数天前皇后突然搬回椒房殿，皇帝又一反常态，不但一直留在前朝，连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也不曾回后宫，显而易见中宫已是失宠之像。当日她风头正盛时气焰何等嚣张，两殿一宫都得罪个干净，更专房独宠，将别人的后宫之路堵得严严实实，不知多少人在背后恨得牙根痒痒，今日她地位动摇，自然有无数人幸灾乐祸，等着盼着她楼榻成墟，好上去狠狠踩一脚出口恶气。陈太妃肯打头阵，她们自然求之不得，一幅乐见其成的样子等着看中宫之主的笑话。

    皇后却并没有露出受打击的颓丧之色，她拂一拂衣袖，不痛不痒道：“多谢太妃提醒，若风太大，我一定记得拽住太妃娘娘，有娘娘稳如泰山在前，我和阿未必也会安然无恙。”

    陈太妃入夏后食欲大开，连陈玉儿婚事作罢都没影响到她的好胃口，故而体态越发丰腴，隐隐连三下巴都有了，称她一句“稳如泰山”也不是那么名不副实。

    毕竟在宫里住了半辈子，陈太妃马上就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嘲意，粉圆的脸涨得通红：“你……”皇后淡而又淡地瞥来一眼，显然她余威尚存，犹有一战之力。陈太妃本是个色厉内荏之人，脸上立刻就闪过一丝怯意，若是常日，只怕立刻就要高挂免战牌开溜。但今日不知哪来的底气，居然呵呵冷笑两声：“本宫有个好儿子，自然比得起泰山。可惜皇后娘娘这座山看着稳当，其实已经失了根基，不知哪日就要垮了。你就是再能耐，又能得意几天？”她冷哼一声，趾高气扬地走了。

    仪仗随行匆匆跟了上去，王妙渝被落在后面，她恭敬地又行了一礼，想要去追陈太妃。

    “且慢。”皇后伸手拦住对方，她并不曾把陈太妃放在心上，但因为王妙渝，眉间略显凝重，“表妹的大事，我才刚得知。”

    王妙渝微微瞪大眼，继而噗嗤一笑：“昨日臣妾入王府，宫中有赏赐下来，也有以娘娘的名义赏的东西。臣妾还以为是皇后娘娘的心意，却不料原来娘娘贵人事多，压根不曾理会。真是空欢喜一场。”

    皇后不介意她话里含刺，只管问出自己想问的：“……欢喜？你当真欢喜？”

    王妙渝笑意更深：“女子终身有靠，自然欢喜无匹。当初皇后娘娘嫁入楚王府时，难道不欢喜吗？”

    这问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皇后只觉微妙地扎心，她暗叹了一口气，心知王妙渝和自己不是同路人，便不再交浅言深。

    王妙渝看了她一眼，眼珠微动，忽又笑道：“娘娘看上去清减了不少。想来这京城夏日炎热，比不得西北冬长夏短，故而娘娘苦夏了。臣妾的表兄前些日子还抱怨呢，说这宫中本就地势高，大殿更是在高台之上，纵然屋内有水帘冰盆降暑，一出门也觉着比宫外要热得多。”

    此女一幅玲珑心肠，一字一句必别有深意。皇后下意识就去琢磨她的话，立刻察觉到话中所提及的那个人是谁。

    “你表兄？……薛定倾？”她吃惊道，“他何时入的宫？”

    “都来过两回了。”王妙渝笑道，平淡悠闲的神色，慢慢摇着纨扇，倒像是随口说几句家常，“头一回是宴请左贤王的宫宴，第二回是皇上特地传召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可惜那日正逢娘娘染病迁回了椒房殿，不然，娘娘和我表兄本是旧识，若有您在皇上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岂不更好？”她语笑嫣然地说完，一抬头，见皇后脸色变了，便关切问道，“娘娘是不舒服？气色瞧着更差了些，可要宣太医？”

    “不必。”皇后摇头，她挪开视线，“我在这里走走就好。你自便。”说罢便要转身，王妙渝眼疾手快拉住她，眼神一动，像是突然起了什么念头，笑容可掬提议道，“一个人毕竟闷得慌。今日臣妾新妇入宫拜见亲长，恰好慈宁殿又有贵客临门，太后娘娘那里热闹着呢，娘娘不如随臣妾一道去凑个趣。”

    这时，旁边一个随侍她的老嬷嬷却插嘴道：“侧妃，您该去王妃跟前伺候了。”不但语气生硬冷漠。居然带着毫不掩饰的命令意味。

    王妙渝笑容微僵，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又堆出明丽的笑，死死拽着皇后不放手：“大家一处聊天说话，岂不比孤零零一个人好？娘娘就当赏臣妾一个脸面。臣妾一来就后宫和睦，皇家团圆，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她不顾嬷嬷反对，极力要劝皇后同去，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阿未对她素有旧恨，提防得很，忙编了个借口在后面低声提醒：“殿下，该回去喝药了。”

    王妙渝冷冷扫了她一眼，修剪得秀美圆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很不甘心的样子。

    皇后抬头看了眼慈宁殿的方向，那里必定有什么特殊的人或事，才让王妙渝和这嬷嬷出现如此截然不同的态度，一个盼她去，一个不希望她去。而这两方对她都没什么好感，想来无论去与不去，对她而言都算不上好事。

    “本宫已经大好，不必再服药了。”皇后笑笑，看向王妙渝“既然表妹相邀，那就同去吧。”该来的总会来，避而远之终究只是徒劳。况且别说慈宁殿，纵是龙潭虎穴也不是没去过，也没什么可怕的。

    后宫的手段细细数来其实大同小异，皇后心里已有准备，所以并不心急。踏入宫门后，她甚至还分心看了看慈宁殿的景色，抄手游廊边的木芙蓉开满了花，一朵朵粉团儿似的在嫩青色的枝头绽放，花瓣重重叠叠，温柔娟秀。远远看去又像是栖了满树羽翅浅红的小白雀。正觉得可爱，忽听见一阵淙淙琴声从正殿传来，若隐若现，似山谷间潺潺的流水。

    皇后心头瞬间绽开一朵朵惊喜的小烟花，多日的气闷瞬间忘到九霄云外，她满心舒畅，笑意盈盈，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两三步便迈到台阶下，嫌弃曳地裙摆碍事，正要伸手去提，忽听得琴声一顿，袅袅余音尚未绝，泛音已起，节奏转而明快起来，曲调在琴弦上蹁跹起舞，俱是欢喜雀跃之音，比她此时的心情更胜十分，偶尔略作矜持，很快又绮丽起来，音节繁复，悠扬悦耳，像是一首满是溢美之词的华丽诗篇。

    皇后动作却反而渐渐放缓，到最后，脸上的笑已是彻底淡去，停在那里难掩失望地轻叹了口气。

    不是他。

    “娘娘。”王妙渝追了过来，看了眼大殿，笑道，“怎么停下来了？”

    皇后的心情忽起忽沉，很有些低落，她摇摇头，没有回答。两人在乐音中拾阶而上，待走到宫门前，恰好琴曲奏完最后一个音。守门的宫人还未及通禀，就听殿内传来太后愉快的笑赞声：“音动梁尘，典雅不凡。好琴技！”

    慈宁殿多日沉寂，已经许久不曾有这样快意的笑声了，门前的宫人不敢让不速之客打断她的乐趣，硬着头皮不开口禀报。皇后一行便都杵在门前，场面颇有些尴尬。待到说笑声渐渐小了下去，宫人才低声奏报。

    殿内瞬间静了下来，过了几息才传来太后冷淡的声音：“进来。”

    宫人打起竹帘，王妙渝一反常态地主动，像是怕对方突然反悔走人似的，紧紧握住皇后的手腕，一边往内走，口中还高声笑道：“苏姐姐好琴艺，皇后娘娘在殿外都听入迷了呢。”

    恍惚间，时光流转，昔日第一次在慈宁殿见到王妙渝的景象仿佛又重演了，只是时移世易，事虽类似，人却有了不同，当年众星捧月的王妙渝已经梳起发髻嫁为人妇，今日小荷冒尖的，是另一个年轻女子。

    殿内的人不少，没料到她突然到访，脸上都有些意外。太后高坐主位，梁王妃陪坐在旁，锐利的目光扫向王妙渝，先到一步的陈太妃嘴角下撇，将视线挪向一旁，才见过一次的文贤太子妃则很是友善的笑了笑，起身见礼。而众人的焦点就坐在殿中心，一眼就能看到。古雅的琴桌边，她正低头细心整理琴穗，一袭素白绢衫，领口袖缘绣着浅红的花纹，长长的衣袖如流水一般顺着桌沿垂坠而下，在一众金绣辉煌的浓重正色宫装中格外惹眼。若论姿容只是娟丽而已，远不及王妙渝美貌，但气度清华如闲云野鹤，分外与人不同。

    便是皇后进来，她也依旧不紧不慢，仿佛手中的琴比皇后还重要，直到细心理好最后一丝绦穗方才起身行礼。

    太后一脸高深莫测，指着那女子对皇后道：“这位是先帝朝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姓苏名雪贞，是皇帝的师妹。”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终于把这个大情节写完了，一共四章，这两天都发上来。今天有三章，一小时之内发完，明天晚上七点一章。开始奋斗下一个大情节！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