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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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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说忘忧馆中事情到底如何了结, 薛定倾心头千万种思绪混成一团,索性推门出了楼馆,屋外夜风骤起, 吹得乱发纷飞,扰乱眼前道路,只得伸手挽了一把。有狎司陪笑上前说话,被他一手推开,无心去取寄放的马匹,径自往外步行而去。

    永乐坊距离平国公府所在的太平坊并不遥远, 一路行去只需半个时辰,因临近宵禁,路上行人渐渐稀少, 四下无人少灯, 越发显得天际空旷,星辰低垂。北天之上闪耀的星辰, 刺眼得让人心烦意乱。

    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平国公府, 刚拍开大门,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惊呼道:“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崔红缨从门房边一间小屋里迎了出来,脸上满是愁容。只可惜公府用的蜡烛太好, 照得一切纤毫毕现, 虽是深夜,她依然是一幅精致美丽的妆容, 脸颊还精心装饰着时新的花钿,蹙眉的角度都拿捏得极好,只添娇美不显难看,也轻易就显出这愁容的虚假, 甚至眼底深处那丝愉快的笑意也早已暴露无遗。

    薛定倾心事重重,无心理会宅院之中的勾心斗角。但崔红缨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大着胆子去抓他的手,压低声音道:“少爷不好啦!表小姐昨天出事了!梁王世子他……”

    盏茶之后,薛定倾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头发也没梳理,匆匆从马厩里牵了一匹马便飞驰而去。路过大门时,崔红缨却正和一个女子在拉扯,许是被这女子的容貌惊到,她慌得声音都发抖:“少爷,这,这人是谁?!”

    原来那女妓竟也尾随他来到了平国公府,一身尘灰,颇为狼狈,灯火将人的轮廓细节模糊,一瞬间,相似得令人心惊,但她娇滴滴地看了眼薛定倾,含羞带怯地喊道“少爷”,顷刻又将人拉回现实。

    不是她。她若是恼了,只会皱着眉卷起袖子上来揍人,绝不会用这种柔糯含羞的样子说话。

    薛定倾定定神,攥紧马缰吩咐崔红缨:“明日叫人送两千银票去忘忧馆,做她的赎身之资。”

    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平平淡淡,没什么起伏:“再叫个刺青师傅,照着你脸上那朵花钿给她也刺一个。”说罢,他一踢马腹,快马往外去了。

    ……

    不知怎的,这一年的端午之后,上京城竟有近两个月不曾下雨,没有雨,五色长命缕系在腕上便不能解下,每每在沐浴时被水湿透,湿漉漉沉甸甸挂在腕上,又很快被暑气风干,反反复复,渐渐就失了当日初做成时的鲜艳,变得黯淡无光。

    皇后伏在软塌上,整个人也像是褪掉了一层颜色,灰扑扑,暗沉沉的,再没有从前的灵动光华。

    新修缮好的椒房殿里也有循环水道,又放了冰盆,甚是清凉,用的各色东西都与紫宸殿时一般无二,伺候的宫人也十分勤谨,但因为当初对新殿的要求极高,处处须得尽善尽美,故而匠作监做得格外精细,数月过去寝殿才将将完工,陈设装饰都还没开始布置。偏这时候皇后突然就搬了回来,所以,虽然梁上精雕彩绘、各处镂空镶嵌皆是美轮美奂,但屋内空空如也,除了几样床几什么都没有。侍奉的人手亦尚未补足,偌大的寝殿看不到几个人影,空荡荡静悄悄的,即便满殿焕然一新,瞧着却莫名有些荒凉。

    人若闹脾气,最开始的时候脾性上来,最是自认有理,哪哪都觉得是对方的不是,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自己已经赌气搬回来,台子架得高,对方却毫无动静,完全没有低头认错的意思,孤零零在高台上站久了,不由得就开始反思,事事都开始反挑自己的毛病来,总觉得自己这也不对那也不好,不是后悔相迎时笑容不够灿烂,就是自责说话的语气太生硬,更懊恼那日长信殿里自己态度不够软,虽然挑剔来挑剔去也挑不出个所以然来,却还是心生惶恐,患得患失。

    皇后一向自认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断不会临阵退缩,但到了今日,却也与寻常小女子一样,自怨自艾,无法排解。她反复回想当日情景,那日他回殿时分明面上含笑,是有缓和的打算,却突然就翻了脸,她实在想不明白那些书和琴到底是哪里触了逆鳞,百思不得其解,便越发愁闷。

    眼见她没了活力,几个近侍很是心疼,但解铃还须系铃人,系铃人不出现,她们也一筹莫展。

    这日清晨,久违了的阴云终于在天幕笼了一层灰,给仲夏的三伏天带来难得的清凉,小鹊抱了一捧莲蓬,活活泼泼地蹦进来,要拉皇后去太液池边玩耍。

    皇后看着那初初结子的精巧莲房,突然惊回了神:“都有莲蓬了?”恍惚记得最初和皇帝因陈玉儿的婚事生了龃龉,恰是白荷初开的时候,后来屡屡出现状况,总不能修好,夫妻间关系每况愈下,如今两地分隔,不觉竟已是莲花开始结子的时节。

    她从榻上翻身坐起,皱着眉头反思:“我这都是在做什么?天天泡在酱菜缸里,腌得都快发霉了。”

    见她终于又有心情说俏皮话,小鹊拍掌大笑:“阿弥陀佛,殿下你好多天一句话也不说,这会儿好歹恢复正常啦。我真要害怕你是被什么妖魔鬼怪夺舍了呢。”

    皇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家殿下这等恶人,妖魔鬼怪只有怕我的,怎么敢上我的身?!他们最喜欢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尤其是吃多了点心,闻起来甜津津油汪汪的那种,他们会沿着落在床边的点心渣子,从帐子缝里钻进去,然后变成你枕头底下的点心。等你第二天一个不察把它吃掉,就趁机把你给夺舍了。再把你的魂魄变成点心,送给别人吃。”

    她一脸严肃,说得煞有介事,小鹊没由来打了个寒战,结结巴巴道:“殿,殿下,你又骗我。”

    阿未早就忍笑不止,她难得看到皇后有闲心逗人,忙上去帮腔:“这是真的。小鹊,你这几日不是常说房间里关着门的时候头顶也有风在吹?这就是你的魂魄被鬼怪吃了一口的缘故。”

    她两人言之凿凿,小鹊大惊失色,忙抱住脑袋跳起来:“我去后面佛堂里拜菩萨救命。”说完,一溜烟跑了。

    留下的两人你看我,我瞧你,齐齐笑了出来。沉寂了多日的寝殿内终于第一次有了笑声。

    皇后笑一笑,又有疑问:“屋子里有风?可是哪里不曾修缮妥帖?”

    阿未摇头:“那是小鹊年纪小不懂,其实并不是旁的缘故,只因屋内太空旷,故而……”她突然意识到近来皇后心绪不佳,怕是会多想,忙停住话头,又试图岔开话题,“殿下还未用早膳,想吃什么?”

    但皇后已有所觉,她站起身四下看,此地是椒房殿的寝殿,自从入宫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按说应当是熟悉的故地了,这一番修缮下来,无处不精致,可仔细一看,却再找不到半点熟悉的影子,无论是屋角被她偷偷泼过药的盆景,对面被小鹊磕掉一星漆面的大柜,或是曾经对镜描过眉的妆台,全都没了踪影。屋子里除了临时放置的床铺软塌,只有三面光秃秃的椒墙,空空一片,说话声音略大些都有回音,因过于空旷,便总觉得四周有风拂过,静得像是一座精美的坟墓。

    阿未怕她当真胡思乱想。忙笑道:“咱们来得仓促,殿内配的家具还未造好。四司从库房挑了些想先送来用着,但殿下之前下旨说不见任何人,他们不敢擅扰,就耽搁下来。”

    皇后的目光慢慢扫过四周,又坐了回去,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不急,就这样先住着吧,空一些夏日里凉快。”

    阿未小心地看了看她的脸色,点头应了一声。

    待她出门传膳,皇后立刻从榻上翻下来,几步跑到衣箱边埋头一顿乱翻,终于从角落摸出一面菱花镜,拿起镜子细细一瞧,镜中人愁眉微锁,眼神寥落,身上衣带没有系紧,衣襟松松半褪,几缕发丝胡乱散在鬓边。活脱脱一个无心梳洗、浑浑噩噩的深宫怨妇。

    她吓得倒吸一口气,反把自己给呛到,咳嗽起来。听到屋内动静,阿寅抱着个花瓶匆匆赶来:“殿下不舒服?”

    皇后手忙脚乱将镜子塞进衣堆最深处,站起身摇头摆手:“没有没有。备水,我要沐浴。”

    大清早沐浴?阿寅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皇后活泛起来总归是好事,她也没多问,快手快脚将莲蓬插好便离开了。那水精花瓶里注了大半的水,但她这一系列动作下来水线却始终平稳,甚至花枝入水时水面几乎都没有起伏,可见这双手对于力量的掌控已经到了极为精准的程度。

    在水里泡了许久,多日的疲惫仿佛也都被泡散了,起身时人都轻了几斤,皇后很是舒心,狠狠伸一个懒腰,特地挑了一袭火似的红裙,但裙衫颜色鲜艳,却越发显得面色蜡黄,人不衬衣,她也没气馁,取了胭脂来抹了个粉面桃腮,容光照人。

    用过早膳,正开开心心出门,却隐隐听到远处耳房里有人在说话,又有抽泣声传来,似乎是谁在伤心难过。皇后耳目灵敏胜过常人,察觉到这异样,便顿住脚步疑惑地回头张望。阿未随着看过去,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愠怒,忙挤出一副笑脸:“殿下,趁天凉快些走吧,若再晚些,万一云散开太阳出来就不美了。”

    皇后不为所动,依旧问道:“那屋里是谁在哭?”

    阿未敛起笑容,心不甘情不愿道:“是宋妈妈。”她气鼓鼓的很是不满,“咱们刚搬回来那几天,外头有消息传来,说是王家那位县主小姐要入梁王府做世子侧妃,宋妈妈难过得不得了,想让殿下去求皇上阻止这门亲事,阿乙姐姐死活才拦住没让她进寝殿。这些日子也都不准她进殿去烦殿下。这会儿大约又在劝诫她吧。”

    “王家县主小姐?”皇后还没把人对上号,想了想才明了过来,顿时大吃一惊,“王妙渝?!”

    阿未点头:“听说亲事很仓促,多半就是这几天。”

    如此言之凿凿,想必确定无疑。但这也太出人意料了,王妙渝和梁王世子?!皇后再如何想也想不到这两人竟能成双。思及初见时骄傲如白莲的少女,虽然用的手段不够光明,但一颗向往自由的心是那样热烈,她那么努力为自己的愿望去拼,不惜搭上名节,甚至和家族一刀两断,可到头来,却仍是这般结局。皇后虽只是一个旁观者,也不免觉得悲凉。

    阿未见她脸上添了落寞之色,更加恼恨:“我看宋妈妈就是故意的,明知殿下有难处,还要给您添乱。我……”有心撸起袖子去骂两句,但毕竟人家是皇后的陪嫁,论起亲疏当比自己还亲些,她不好越俎代庖,只能恨恨地在那里跺脚,气得泪花都要冒出来了,“殿下今日好容易有些精神,她这是哭给谁听?!”

    皇后倒不介意,反而开解阿未:“不妨事。婚姻是终身大事,宋妈妈与王姑娘是旧相识,看到她落入火坑怎会不心急?便是我一个路人听了也难免惋惜。可惜我如今委实有心无力,帮不了她。”她又看向那处耳房,叹了口气,“况且以我对王姑娘的了解,这桩亲事必定是她自己点了头才能成的。她自己愿意,旁人如之奈何?”

    阿未哪里在乎这些,她只担心皇后一时心软又要掺和这破事,忙拉住对方衣袖:“殿下,天色不早了,咱们早些去太液池边吧,去采多多的莲蓬,回来给您做一道蜜糖莲子。”强行把人拉走了。

    谁知这一去反而更加让人后悔,想必今日诸事不宜尤其不宜出门,早知如此,倒不如继续闭门当腌菜的好。

    太液池中荷叶田田有大半人高,恰如碧波粼粼,清风袭过,便似层层叠叠翻滚的绿浪,间中亭亭点缀着各色粉白荷花和嫩青的莲蓬,在绿波中若隐若现,瞧着煞是好看。

    荷叶别有一番清香,闻着令人神清气爽,郁气全消,虽有烦难在心,但一路行来,心底那股沉坠之感渐渐轻了许多,思路也清晰起来。

    问题拦在眼前,就该想办法去解决,若只是缩在一旁什么也不做,问题永远不会自己消失。既然等不到答案,那索性自己去找。

    她正默默下定决心,忽然被一串笑声打断了思绪,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九曲观鱼桥上走过来两个美貌宫装女子,她们手挽着手,正十分亲密地说笑。

    让人惊讶的是,其中一个,居然是刚刚才让皇后唏嘘不已的王妙渝。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作者太咸鱼,配不上不离不弃的读者们。┭┮﹏┭┮

    暂时还是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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