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二章
弯刀的弧形刀刃在左贤王脖颈上拉出一条中间深、两侧浅的细窄伤痕, 大颗大颗的血涌了出来。
侍从们原本还想借机生事,可皇后一手擒贼先擒王,他们不得不投鼠忌器。
左贤王最初有些惊慌, 但毕竟是见惯杀戮的人,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哼一声冷笑道:“是你运气好,我太大意,把不叫的狗当成了羔羊。”这话倒也没说错,以他的实力, 若不是因为轻敌而没有用全力,皇后绝对讨不了这个好。
皇后笑笑:“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如今拿着刀的是我,而你才嗷嗷待宰呢。”
“你是靠狡诈才得手的。伟大的蛮人战士并没有输。”左贤王输人不输阵, 定要掰回一城。
“你拿着刀, 而陈公子手无寸铁。”旁边有大臣还在忿忿,“是你先动的手, 也是你技不如人。刀都架在脖子上了竟还死不认输。”
皇后却一点气愤之色都没有, 仍旧一脸笑意盈盈,她和他们打了多年交道,早知道蛮人的秉性,所以并不意外。对蛮人而言, 乾人都是羔羊, 根本算不得人。狼天生高羊一等,没有狼会屑于和羔羊讲公平, 也不会有狼在宰杀羔羊的时候还遵循道义和原则,这是每一个蛮人从记事起就被父母根植在脑海深处的绝对真理。
乾朝以仁立国,许多乾人自诩衣冠上国,礼仪周全, 行事讲个理字,他们用道理规矩要求着自己,更幻想着其他人也会遵规守矩。一旦别人掀桌子,彻底不讲理,他们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大概也是文武的区别吧,当文臣们愤怒于左贤王出尔反尔、毫不顾忌两国颜面的时候,几位武将却相对平静许多,皇后仍然轻松笑道:“蛮人的弯刀就是自己的第二条性命。如今你两条命都在我手里,左贤王阁下不想想如何赎回吗?”
左贤王微微眯缝起眼:“你想如何?”
“陈”公子回头看了眼那个嚷嚷过马匹的礼部大臣,他呆愣了一下,旁边一个年轻的兵部大臣如梦初醒,忙抢着道:“五百匹马,一匹不能少。”
皇后点点头:“二百匹公马,三百匹母马,一匹不能少,不能有病马。作为回礼,方才说的丝绸、砖茶和药材翻个倍,如何?”
左贤王眼珠转了转,冷笑:“在大乾,一匹上等马价值十匹上等丝绸,你当我不知行情么?”市价十匹丝绸倒是不假,但丝绸前面加个上等二字,价值就完全不同了,他也是个贪心奸猾之人,趁机漫天要价。
“你们若真能提供五百匹上等好马,五千匹上等丝绸,我替皇上出这个钱都行。砖茶和药材就当你的辛苦钱。”她肉痛地想了想五千两银子的寒酸嫁妆,也不知够不够个零头,如此一走神,突然发现自己的背好像驼了些,便越发昂首挺胸了起来。
区区五百匹上等马,光左贤王自己的部落都能轻易拿出这个数,他很心动。
原本乾蛮边境也曾有过互市,边境小城因此繁盛过一段时间,但后来蛮人倚靠种种优势占尽上风,不肯再规规矩矩,变成了什么都靠烧杀抢掠,做无本生意。两国交战多年,战火不断,什么互市也早都停了。早几年方家二子方钦试图重开互市,多方联络奔走,但还没来得及实施,一场敌袭,他死在了沙场上,这事本就吃力不讨好,少人人肯去做,他死了,便也不了了之。
几十年前,蛮人偶然育得数个马匹良种,居然远胜西域马许多,但为了要维持骑兵上的优势,坚决禁止卖给大乾,不但自己的马不卖,连商队贩卖西域良马也都受到限制。而牛羊这些牲畜远不如良马值钱,加之边民几乎家家都有人被害,见多了蛮人杀人如麻的凶残,视蛮人为仇雠,不与他们做牛羊买卖。蛮人只能通过西域胡人商队来换取物资,被转手盘剥后越发不剩什么,缺钱少东西的蛮人抢掠起来更加狠虐。种种恶性循环,终于导致了不死不休的死仇。
皇后早年最喜爱的坐骑就是砍了一个蛮将抢来的蛮马,四蹄踏雪,神俊非凡。可惜战马几乎都是骟马,做不得种留不了后,这匹也不例外。蛮人对种马看得极严,所以她只小小要了二百匹,没有狮子大开口。
她也没有料错,左贤王盘算了一番,觉得数目不多,自己做得了这个主,又可以借礼物之名,不算违背禁售令,就答应了。
于是这一幕奇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一个人手上拿刀架在另一个脖子上,那被架着刀的脖子还在一点点地渗着血,居然就这样谈成了一桩生意。
皇后笑眯眯地收回刀,抱拳道:“多谢左贤王慷慨。”她头微微低下示礼,眼睛却还盯着左贤王。目光上挑,唇角勾笑,无形间溢出几丝妖冶之气。与她平日的形象截然不同,竟隐隐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左贤王暗暗捏着拳头,本打算趁机偷袭一拳砸向对方脑袋,结果一对上视线,这双眼睛何等熟悉,他全身汗毛瞬间立了起来,脱口而出:“薛恶鬼,竟然是你?!”下意识看了眼对方右手,见食指指根处箍着一个不明显的玉指环,便越发笃定了,“果然是你!”
方昊看了妹妹一眼,皇后面不改色心不跳,抬起头和煦笑道:“左贤王,小可姓陈。”
左贤王满脸阴鸷之色,一双鹰眼死死盯在她身上,不停上下打量,似乎在分辨什么,但终究不能确定。见对方手一收要带走他的弯刀,顾不得再想下去,忙阻拦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听说蛮人的规矩,抢来的就是自己的。”皇后笑道,“我当然不敢贪图左贤王的东西,但既然刀已经在我手上,便暂时充作信物,等马匹来了,必然双手奉还。”
左贤王极为恼怒,当下一握拳想要蛮力夺回,但旁边的羽林卫都围得更近了些,人人都是提防的姿势,他刚才是出其不意要出手伤人,现下别人有了防备,若再要硬来,便真要小事闹大了。
他人虽粗莽,却粗中有细,毕竟自己真正的目的是来讲和,不是来挑事的,之前的作为已经惹得乾人不悦,若继续僵持下去并不是好事,自己只身前来,其实势单力孤,如此闹下去实在不明智。于是他仰头哈哈笑了两声,扬声道:“年轻人,你既然如此喜欢我的刀,便给你多观赏两日。”说罢,解下腰上镶满宝石的刀鞘,扔了过去。
一句话,便将方才剑拔弩张,几乎要见血的紧张局面轻描淡写成了鉴赏弯刀,更将自己被人反击而落败的窘境给遮掩过去。这看似粗狂鲁莽的蛮人大汉,能坐上左贤王的宝座,靠的也不仅仅是一身蛮力。
皇后眸光轻闪,接住刀鞘,将弯刀入鞘反手插到腰间,面上笑容依旧:“多谢左贤王馈赠。”算是默认了对方的说辞。
暂时了结了国书翻译之事,她悄悄退了出来,在门边遇见了那个年轻的兵部大臣,想了想,提醒道:“他们的马送来了,记得好生检查,每一匹马都不要忽略。”
那大臣不解道:“不是已经在朝堂上当面说好了吗?难道他们还会反悔不成?”
皇后笑了:“反悔大约不会,不过,用病马以次充好,或是用骟马冒充公马,倒是需要注意。”
“骟马冒充公马?”大臣明显不信,“这法子如何能行?”
皇后轻轻一笑,似乎是在笑他的想法太过简单纯良:“你当他们那么容易把良种流出来么?把马骟了,用针线缝合起来,再弄些麻药给马用,等钱货两讫后,麻药劲过去,马匹躁动不安,仔细检查才能发现端倪。这都是老法子了,不少西域商队就被骗过。”
“啊?!”那大臣叹为观止,说话都结巴了,“还,还能有如此操作?”
皇后将那柄弯刀递给他,笑得云淡风轻,说出的话却狠得出人意料:“若发现有那样的马,一一找出来,把这刀插在那断物上,连马带刀送还给左贤王就是了。”
大臣听得头皮发麻,手里捧着刀,倒像捧着个棘手的大麻烦,自己原本还觉得这个陈公子可敬可亲,现下却只想敬而远之了。他下意识收拢双脚,咽了口口水:“这,这如何使得?!”佩刀对蛮人意义重大,她说的法子太过刁钻古怪,若自己是左贤王,被如此回敬,恐怕要恼羞成怒、大发雷霆了,事涉邦交,必须格外谨慎。
皇后却一脸不以为然:“不必担心。蛮人思维与我等不同,你若抓出他的错,必须强势一些回敬,让他晓得厉害,他才会忌惮几分。若是好言好语,他们多半就要当我们好欺负。第一次打交道须得格外注意,要下得了狠手,压得住对方,这样才能有日后继续来往的可能。”
“陈公子的意思是……”那大臣眼睛顿时一亮。
“五百匹马,对乾朝数十万大军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左贤王的部落位置略偏,虽草场丰美,但北方的好草场数不胜数,他家的不算优异,加之不在西域商队的主商路上,平日他想换些好东西都换不到。你若有本事与他把关系建立起来,还愁将来没有后续吗?”
她如此这般一番点拨,把个光明正直的兵部未来顶梁给拐上了另一条歪门邪道,经此一番,此人越发圆滑狡诈,成为了和蛮人打交道的一把好手,私下与蛮人部落来往,断断续续暗中采买了不少优良马种,这却是后话。
见对方如醍醐灌顶一般茅塞顿开,皇后功德圆满,自然深藏功与名,想要功成身退,偷偷开溜。但一回头,方昊立在稍远处,脸色阴沉,看起来心情很糟糕。
皇后立刻就老实了:“方侯爷。”
当着外人的面,方昊没有如何,只叮嘱道:“我等不懂蛮文,之后的回信,恐怕还要劳烦陈公子译写。在此先谢过。”
“分内之事,不敢当,不敢当。”自家大哥头一遭这么正儿八经地对自己拱手行礼,皇后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诚惶诚恐地连连回礼。
方昊看了旁人一眼,那大臣识得眼色,忙告辞退开,他才走过来,问:“你从何处学的蛮文?”
皇后支支吾吾:“……从前夏姐姐教的。”
“说谎。”方昊声音有些严厉,“她家与我们多年为邻。我从未听说她懂得这些。”
皇后低头盯着脚下,好像突然对满地坚硬密实的金砖起了兴趣。
方昊知道妹妹性子顽固,若不想说,便无论如何也撬不开她的嘴,他回首看了眼恢弘安静的太极殿:“你不对我说也就罢了。可你想过没有,难道皇上就不会起疑心吗?你要如何同他交代?”
如何交代?
从前他就问过手上旧伤的事,自己硬着头皮不说,对方就没有再提。人的信任终归有限,总这么敷衍搪塞是很伤人的。但若要直言相告,又无法开这个口。
皇后简直要愁死了,她都不敢回紫宸殿,换了衣裳溜回之前那间屋子里,拿着朱砂墨块磨了整整一砚台红色的墨汁,忐忑不安地等着人回来。
小满心惊胆战地看着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砚台,又根本不敢开口提醒,只好在那里干着急。
皇后磨得犯困,歪在桌边掩口打了个哈欠。
小满忙趁机道:“殿下可是累了,不然还去屏风后面歇息吧。”
皇后正要摇头,就听得外面有脚步声响,皇帝从大殿回来了。她忙坐直身,一本正经地继续磨。
皇帝没说话,径直走到桌后,取一本奏折开始翻看,看了几行,提起朱笔要蘸墨,结果一眼就看到那满满一大砚台的墨汁。
异乎寻常地多,足够平日两天的量。
皇后见他顿了一下,立刻紧张起来,屏息静气等着对方发话,结果皇帝只是略一停滞,之后仍旧若无其事地蘸了墨汁,低头书写。
对方如此镇静,简直像没事发生一样,极不正常。这下换成皇后焦躁了,她心里像有许多蚂蚁在热锅上爬来爬去,极是难受。他不问的时候提心吊胆怕被问,他真的不问了,她又有些不是滋味,没精打采地继续慢悠悠转着朱砂墨,一时突然感觉既困且乏,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若是乏了,就先回去吧。”皇帝头也没抬地说道。
“啊?”
皇后之前才凝神和左贤王斗了一场,这下子一困,人也迟钝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她怏怏不乐地应了一声,将墨块放到一边,打算起身。
“阿萝。”皇帝突然唤了一声。
她瞬间清醒,仿佛炸毛的猫一样瞪大了眼。但皇帝只是取了绢帕,伸手擦拭她的脸:“脸上沾了墨痕。”
绢帕上的香添了松针和冰片,像是夏日清晨河谷的气息,是她和几个近侍亲自熏染的,熟悉的味道萦绕鼻端,温热的手在脸上拂过,她鼻尖一酸,突然有些想流泪。
“其,其实……”不由自主地,她开了口,可刚说出两个字,又卡了壳。
对方没有催促,似乎在耐心等待她的话语。
但皇后心中尽管百般纠结,最后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垂下眸,道:“蛮人里会蛮文的并不多,依我看连左贤王本人都不懂得,新蛮王不喜文字,这国书来历十分可疑,似乎并不是之前就准备好的,更像是临时所为,虽不知用意何在,但书写之人多半也在京中。此人懂蛮文,又能让左贤王听命于他,极有可能就是刻莫本人。”
皇帝沉默了许久,道:“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皇后心里微微一刺,莫名有些难受,她闷闷地应了一声,见他已经低下头继续看折子,便无精打采地走了。
回到紫宸殿时天色尚早,她一路都在懊恼,其实这些日子他心结未散,今日自己却还推三阻四不肯直言相告,皇帝心中想必十分失望了。
她走神得厉害,垮门槛时险些绊一跤,阿乙正好迎过来,忙扶了一把。
皇后揉着额角,慢慢走到椅子前坐下。
“殿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阿乙关切问道。
她摇了摇头。
阿乙略一犹豫,还是道:“殿下要找的后宫中手巧之人,略有一些眉目,小的已经找到几个符合条件的人选。”
皇后立刻精神起来,眸光微利:“是何人?”
阿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奉上:“刘大监特别热心此事,借这次端午节做长命缕的机会稍作安排,便有数百人毛遂自荐,小的查阅了他们的年龄籍贯和入宫时间,择取了其中最符合条件的一百余人一一登录成册。其中更有三十七人都自称宫中通用的百花结和如意结等等都是自己所创。”
“三十七人?!”皇后一愣,继而嗤笑一声,“百花结只有一种,却有这么多人来争,还真是有趣。”
她强打精神将那册子反复看了数遍,却也并未看出任何端倪,乾朝宫中所用的内侍和宫人是从原籍选送而来,父祖邻里都要登记在册,甚至有各地县官州官为保,甄别得极其仔细,来历都是确凿无疑的,这一百人中并没有人来自西北。
如此严密的择选步骤,想要李代桃僵并不容易,若真有蛮人奸细混入,他们费如此大的功夫入乾朝宫廷,为的又是什么目的?这些年可从未听说后宫之中有什么异样事情发生。难道真是自己多疑了?
她沉思良久,道:“总归人选已经有了,但椒房殿可要不了这么多人,我只留三十个,让他们自己去争员额,你选中的这些人,都好生观察着,尤其是这三十七人,多注意着些。特别是这段时日,若有什么异动,记得报于我知道。”正要合上小册,目光扫到其中一人名字后多做了个记号,不由奇道,“此人有何特殊?”
阿乙脸上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含糊其辞道:“此人从前是尚宫局的女官,后来被贬去了掖庭。”
皇后见她语焉不详,与往日果断从容的模样大相径庭,不由越发奇怪了 。
阿乙被她目光盯得无奈,只好道:“从前皇上在御花园,曾被人不小心一盏茶泼湿了衣裳……”
皇后恍然大悟,先帝孝期刚过,太皇太后解了后宫禁令之后,曾听闻有品级宫女在花园里泼了皇帝一身,约莫是存了借机邀宠的心思,但最后结局却不大美妙,因太后不喜有人抢在王妙渝前面争宠,一道懿旨将那犯事的女官贬到掖庭永巷去服苦役了。
“她原是宫中的老人,资历深,颇有些人脉,与长信殿慈宁殿中人多有交好,私下里托人求求情,太后便饶恕了她,如今在掖庭里当着差。她听闻椒房殿择人之事后特地来寻我,说百花结是她所创。不瞒殿下,小的与她不大熟,却也知道她并非手巧之人,但她言之凿凿,还说会有更多新奇的结络要给我看。小的见她其他条件都符合,便暂且登录了下来。”
皇后莞尔,并未多在意:“那便先记着吧。”忽而想到,自己似乎也泼过皇帝一盏热腾腾的茶水,闹了个人仰马翻,便自言自语笑道,“她也泼,我也泼,怎么总有人泼他水,难道他上辈子是个水缸?”
“殿下在吩咐什么?”阿乙不曾听清。
“无事。”皇后忙摇头否认,她一番冥思苦想,只觉满心烦忧无处排解,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索性将身边几个近侍都招到跟前求助,“你们在宫中多年,后宫之中若想讨皇帝欢心,都有些什么法子?”
阿乙她们一愣,继而你看我,我看你,吃吃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可笑的?”
阿未抚掌笑言道:“殿下可算开窍了。”
阿寅也笑道:“哪里还需要讨欢心,殿下多对着皇上笑笑,他自然就欢心了。”
小鹊插嘴道:“不然杀一头羊烤了,殿下烤肉的技术好得不得了,我还没吃过更好吃的烤肉呢。皇上要是吃过,肯定欢心呀。”说着,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阿乙见她们只顾打趣,都未注意到皇后眉间愁容,忙道:“后宫中人的手段极多,但有许多都不是正道,殿下不听也罢。其实大部分手段,归根究底也不过是投其所好四个字。”
“投其所好?”皇后低声重复了一遍。
“好比殿下喜爱武技,皇上就修了小武场讨殿下欢心。但想要投其所好,第一步便是要知道了解对方的喜好是什么。”阿乙谆谆善诱。
皇帝的喜好?这个人每天除了政务就是折子,闲暇时会赏鉴金石字画,但这些东西她都一窍不通,也没钱去买。皇后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一事,立刻转忧为喜,她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凉榻边,摸出那本《琴况》来,她平日最开心的时候就是逮着皇帝一道去武场里,自己喜欢的,就非常想让对方也一道参与其中,体会到个中乐趣。皇帝必然也是这般的心态。
那夜竹屋里看他奏琴,真是美不胜收,叫她至今念念不忘。既然皇帝曾亲自斫琴,琴技又那般高明,定是一个极爱琴之人,她也跟着学一学,定能让他高兴。如今《琴况》第一册已经看得差不多,琴理略知一二,正可以开始正式学琴了。
皇后打定主意,勉强打起精神,一行出了紫宸殿,去到之前那间竹屋。屋内一片窗明几净,显然时时有人打扫,因是白日,看得更加分明,这间屋子已经有些年头,造屋的竹子早已褪成黄色,上面还有些岁月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痕迹,布置得很清雅,在皇后印象中,先帝是个清癯微须的老人,衣着素淡,因病弱而不大有力气说话,但总是神色温和,是个极为亲切的人。和这小竹屋给人的感觉倒是十分相似。
因那晚大雨,她没有将琴带走,此时那床良臣琴仍旧停在小琴桌上,想来打扫的人即便看到琴被从墙上取下来,也不大敢随意挪动。她甚是满意,将琴抱了起来,正打算离开,不小心一脚踢到桌边的蒲团,连带着琴桌都挪动了些许。眼角余光扫到地上一些异样,忙低头细看,
只见蒲团所遮盖的地面,竟然有许多焦黑的痕迹,似乎曾经烧过什么东西。
她狐疑地将几个蒲团和琴桌都挪开,那些被遮挡的焦痕都露了出来,很大一片黑焦之色,中间是一大块颜色不一样的、修补过的痕迹,显然这里的火曾经烧得很大,连地面都烧穿了,之后又有能工巧匠将之补好,却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没有将焦黑痕迹抹去。
这却奇怪了,此处是帝王的琴室,有什么人敢在这里纵火?烧的又是什么东西?为何不去外面烧,非要在琴室内烧呢?她一连串的疑问冒了出来,但阿寅几个都一问三不知。
“或许是有人不小心打翻烛台,烧了地面?”阿寅猜测。
“可能吧。”皇后抱紧了琴,“幸而不曾烧毁这琴。果然还是应该拿去紫宸殿,此处成日无人,放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又被烧了,那就太可惜了。”
她没有过于留心这事,只管将琴亲自抱了回去,又取了《琴况》第二册细看起来。内中写了各种指法,唯有减字谱十分难懂,宛如天书一般看得她两眼发花。
“我明明读过书,可是看到这些却觉得自己是个睁眼瞎。”她沮丧极了,越发感觉乏累,好似一摊软泥般扑在凉榻上发愁。
正愁眉苦脸,外头内侍报了一声,皇帝回殿了。
今日终于不是半夜回来了,皇后喜出望外,忙要起身,忽而眼前一花,人晃了一下,险些磕在几案上。
阿未一直关注着她,忙上前扶住:“殿下怎么了?”
皇后只觉得后脑一阵阵发晕,她一向身体强健,很少生病,唯有当初失血过多时才有过这般感受。她内心猜测多半是那怪病的缘故,忙摇头笑道:“起猛了头晕,无妨。”便扶在她肩上慢慢撑起身。
这时,皇帝已经进了殿,他看见她,正要露出笑容,忽而看到凉榻上放着的东西,脸色立刻就变了:“这是什么?!”
不但他,连后面跟着的黄玉和小满也是一副见了鬼般的惊恐之色,他们担忧地看了眼皇后,就都垂下了头。
殿内无人再敢做声,静寂中隐隐流动着让人坐立不安的东西,仿佛随时会有惊雷炸开,原本的融洽荡然无存,好似有一条深深的鸿沟划在了他们面前。
皇后完全不明白,那夜明明还好好的,抚琴时也很开心的,怎么今日就突然变了颜色,她试着解释:“这是竹屋的琴,我也想学琴,就抱了回来。”
皇帝脸色发白,他咬紧牙,似乎在极力忍耐心中的惊怒,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小几边,越过琴,取了旁边的那本《琴况》:“这又是哪里来的?”
皇后手足无措地回道:“从藏书的那间屋子翻出来的。”
“小满!”他厉声喝道。
小满连滚带爬扑了过来:“殿下说要看书解乏,小的就取钥匙开了房门,但是这套书封在箱子里单独放在角落,并没有放在书架上。”
“杖三十。”
“小的领罪。”小满跪在地上倒着退了出去,连起身都不敢。
他的怒气仿佛一巴掌打在皇后脸上,火辣辣的疼,她揪紧衣摆,没有做声。
皇帝死死攥紧那册《琴况》,将手背到身后,竭力用温和的语调说道:“皇后性子活泼,不适宜学琴。这琴,还是让他们收起来吧。”
黄玉忙弓着腰跑了过来,将琴抱了下去。
“你今日身体不适。先好好休息,朕过两日再来看你。”他留下这句话后,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