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长信殿。
已是深夜, 宫门前突然有些嘈杂声,周姑姑去打点了一番,许久方返回寝殿。
殿内只点着一支蜡烛, 因罩着厚厚的黄褐色绣心经文的灯罩,所以灯色昏暗,只能勉强照亮却毫不刺眼,正适宜老人家入睡。
周姑姑蹑手蹑脚走近,见人仍安稳躺在纱帐后,便安下心, 打算出去。
“出什么事了?”
纱帐内传来太皇太后的声音,并无一丝沙哑,也不知醒了多久。
“太皇太后何时醒的?”
“外头这响动虽不大, 夜深人静时也明显得很。哀家如何能睡得着。”老人本就觉少易醒, 所以长信殿一入夜便静悄悄恍若无人之地,极少有喧哗声, 今夜之事甚是反常,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周姑姑倒了一杯桂圆蜜水:“本打算明日晨起再奏明娘娘。——世子方才来了,小的已经安排他住在县公之前的屋子里。”
“世子?”太皇太后掀开薄被坐了起来,皱眉道, “大晚上的, 他不在紫宸殿侍疾,来长信殿做什么?”
周姑姑挽起纱帐, 将蜜水递给太皇太后,待她饮了两口润喉,方道:“紫宸殿出了些状况,世子只得来长信殿歇息。”
太皇太后眼锋一沉:“状况?天子身侧, 有谁敢出状况?!”
周姑姑接过水杯,道:“似是鬼神之事。听说是……先帝的鬼魂。”
太皇太后瞳孔微缩:“究竟怎么回事,速速说来!”
周姑姑便将从世子主仆和曹内侍口中探听来的情况一五一十详细说了一番。
太皇太后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听到最后,简直是怒火难抑,一掌拍在床上:“竖子好放肆!”
周姑姑收了声,觑了太皇太后一眼:“娘娘以为,这是有人所为?”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还能有谁?但凡有皇后在的地方,定与她脱不了干系!”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太皇太后压根就没有怀疑是鬼魂作祟,直接就找到了罪魁祸首。
不过也看得出最近这段时间皇后真是把两殿一宫得罪了个遍,连最安享富贵少理世事的太皇太后也对她生出了怨气。
“竟然打先帝的主意,真是狂妄忤逆之极!”太皇太后气得脸色发青,“明知世子是奉了哀家旨意才去紫宸殿侍疾,她居然还敢这般戏弄羞辱,这分明也是在打哀家的脸!”她一向修佛养心,已经许久没动过大怒了,一时气没喘匀,猛咳不止。
周姑姑忙放下杯盏去为她抚背:“娘娘近来身体不适,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任凭什么事,也没有您的凤体安康重要。”
“实在是她欺人太甚。”太皇太后咬牙道,“哀家当日果真是看走了眼,今日倒叫这么个黄毛丫头给一再耍弄。她当真以为这后宫就是她的天下,由得她胡闹么?!”
周姑姑见太皇太后似有大动干戈之意,忙劝道:“皇后如此作为,或许另有隐情也说不定,如今皇上还病着未醒,她一个妇人,再如何有小聪明,终究要靠着男人才能立住脚,皇上虽袒护她,但若万一有什么不妥,她已遍地树敌,结局定是凄惨。许是因为这些,才出此下策的。”
太皇太后听了更是勃然大怒:“不妥?!谁会让他不妥?难道皇后还敢疑心梁王世子吗?这更是罪不可赦了,先帝就只有梁王一个弟弟,皇帝也就只有这么两个堂兄弟,同出一源的手足至亲,有何不妥可言?这贱妇其心可诛!”
“娘娘。”周姑姑欲言又止,“娘娘可还记得先太子薨逝后那番议储之争……”
太皇太后一顿,直直盯着她,半晌,方颓然塌了肩膀,苦涩道:“果然,兜兜转转还是因为这件事。”
她咬了咬牙,摇头道:“哀家如今真是后悔,当初若坚持己见,逼着先帝让梁王做皇太弟,如今怕也没这么多风风雨雨,更不会闹得后宫不得安宁。”
周姑姑心中一紧,道:“太皇太后还是不满意皇上?”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论胆识论魄力,他哪里及得上他二叔年青的时候。”说着,心中一阵酸涩,“若不是当年京郊抗蛮让小二沦为残疾,以他年轻时的天资能力,坐这个位子绰绰有余。这些年眼看着他就颓丧下来,那一头白发,一脸皱纹,看着比我这个娘还见老。”
“他当年那样豁出性命保卫上京,还不是为了他哥哥,为了我,为了朱氏皇族?!偏生最后,年纪轻轻沦为残废不说,还因为功劳太大被兄长处处提防,用残疾做借口再不重用,小二这么多年有苦难言,又郁郁不得志,人都快废了。”
太皇太后顿了顿,缓一缓剧烈的喘息和激烈的情绪,“太子没了,楚王一向弱不经事,根本不堪大用,先帝的亲近血缘就只有小二,论能力论才德也就只有小二。古人圣贤兄终弟及都是佳话,偏先帝就是不肯,私下背着哀家定了方家女。他打的什么算盘哀家还能不知道?不就是防着哀家,防着王氏么!如今倒好,这方家女把后宫搅得鸡犬不宁,竟还居心叵测挑动皇族兄弟关系,若真因此生出嫌隙,闹出什么事来,她是想叫哀家这一支自相残杀,凋零无人么?!”
“不行,绝不能让她奸计得逞!”太皇太后眼光顿时锐利起来,“这件事定不能就此罢休。搬出先帝灵位和魂魄来闹事,让长信殿颜面扫地是小,世子若因此被人传出什么闲话,岂非平白遭了诬陷,耽误前程?”
“其实……”周姑姑犹豫再三,还是低声开口了,“世子心中当真清清白白,绝无一丝奢望吗?”
太皇太后立刻冷冷扫了过来:“你说什么?!”
“太皇太后且细想一想,您下令召世子入宫,原是存了好心,想趁此机会让他们堂兄弟彼此照顾,也好更亲密些。但,”周姑姑舔了舔唇,继续道,“但,世子竟也爽快答应进宫,并无一丝推脱之意,似是不大周全。毕竟皇帝与世子都已是成人,再不是毫无芥蒂就能相处好的小孩子。况且他们从小就不亲密,彼此间隔阂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这么个皇上昏迷的节骨眼,您突然让世子来侍疾,世子也的的确确进了紫宸殿。皇上若是醒来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
“会不会,会不会……”周姑姑到底没敢说下去。
太皇太后心里也转过弯来了,顿时心头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哀,低声道:“会不会觉得哀家是迫不及待想要让世子取他而代之。”她历经三朝,对朝政也颇有一番见地,先帝初继位时更是帮过他不少,自是个聪慧过人的老太太,只不过如今年岁大了,想事情失了周密,又一时被帝后联手给气到了,气头上便下了这么个命令。说起来也是她心中原本不大看得上皇帝,才会忽略了他的情绪。
现下被一针见血指明疏漏,她反而彻底冷静下来,前因后果一联系,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若真是如此,皇帝此人心思太重,不是个好相与的,怕是小二一家日后会被他记恨上,必是大患。”
见太皇太后到了此时仍是一味地偏心梁王一家,只想为他们筹谋,周姑姑忍不住道 :“其实,小的听了曹内侍那番描述,想来想去都想不通。若当真是有人作假,这活灵活现又突然消失的人影和的灵位,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太皇太后见她今日说话总有些奇怪,便打量她几眼,道:“你想说什么?”
“太皇太后。”周姑姑鼓足勇气,“您说,会不会真的是先帝,他看皇上实在太辛苦,才特地从阴间来人世护一护他?毕竟,先帝这一生,也只剩下皇上这一点血脉了。”
这最后一句话实在是太过刺心,太皇太后愣了半晌,满是皱纹的眼角慢慢落下一滴泪来。
长信殿侧边一处拐角后,两个纤细的人影静静立着,从月在中天直到明月西沉。
好一会儿,从长信殿侧门走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
“姑姑。”阿乙低声喊了一句,忙迎了上去。阿丁也紧随其后。
周姑姑叹了口气,道:“话都传过去了,太皇太后到底会如何,我也不敢说。”
阿乙笑道:“殿下吩咐说只要话传到了就好,尽人事听天命。多谢姑姑肯帮我们。”
周姑姑摇摇头:“我当时并没劝阻太皇太后下旨,如今也算是将功补过。说来我也算是看着皇上长大的,他这些年不容易,权当是帮他了。”
“姑姑果然仁善。”阿乙笑着赞了一句。
“那你们呢。”周姑姑扫了两人一眼,“以后就留在椒房殿不回来了?”
阿乙眼圈微红,拉着阿丁跪了下来:“太皇太后和姑姑对我们的好我们至死不忘,此生绝不会背叛长信宫。但……”
周姑姑叹了一句,将人扶了起来:“罢了,人各有志。我当初就看出来你心思不在宫妃这事上。皇后虽行事过于大胆,但也护短,你们跟了她也不是坏事。”
略略说了几句话,阿乙和阿丁便离开了。周姑姑也回了寝殿,结果一推门,就见太皇太后端坐在椅上,正合着眼拨弄着佛珠,旁边香炉里有浅浅烟气袅袅而升。
周姑姑立刻就跪了下来:“娘娘……”
“去找谁了?”
“……明檀和瑾言。”
“方才那番话,是她们教你的?”
“是皇后让她们传达的。想让我帮忙说情。”
太皇太后久久没有说话,直到旁边香炉上那半支檀香燃尽了,方颓然叹了口气,起身回了内室,她似是疲惫不堪,走得迟缓而艰难。
一句几乎微不可闻的低低苦叹消散在寂静的空中。
“哀家这后半生再没别的念想,惟愿子孙和睦,家族兴旺不衰,如今看来,怕是都要沦为幻影了……”
因鸾驾已经回去,要安排别的轿辇来需要稍等一会儿,皇后做贼心虚,生怕那位出恭完毕出来算账,打算直接走回去,小满机灵,忙叫了几个内侍和羽林卫一路护送。
终于溜回了椒房殿门前,她大大松了口气,正打算回头把人都打发回去,结果人群里居然看见个熟人。
她想了想,故意冷冷道:“林远过来,本宫有话吩咐你。”
接着就把人叫到宫门内台阶下等着,自己匆匆回正殿写了两封信。
“一封给我哥哥,一封送到平国公府,转给薛定倾,或许已经是薛世子了吧。”皇后不大确定老四如今的身份。
“回殿下,平国公府至今还未册立世子。”林远倒是很清楚这茬。
“是么。”皇后似乎有些怅然若失,“我也不能肯定他在不在那里,你若是看见了人就送,若见不到就随手撕了吧。”
“是。自当为殿下效劳。”林远满口答应下来,接着,又看了皇后一眼,似有话说。
皇后挑了挑眉。
林远有些脸红地垂下头:“末将若是想去西北效力军中,不知定远侯可肯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