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岑风倦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
这是他在小世界时的常态,做任务时,岑风倦总是精神紧绷,哪怕事态没有脱离自己的掌控,仍要保留三分清醒以随时应变。
因此在任务过程中,岑风倦很难能得到充分的休息,他当然知道这样对他本就体弱多病的身体很不好,但他天性如此,无法轻易改变。
等完成任务回到管理局,岑风倦往往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彻底放松下来消解疲惫。
但前一日,邬凌小世界的变故打断了他的休息,自被闹钟吵醒后,岑风倦的头就一直在闷闷地钝痛。
岑风倦习惯了自己的病弱体质,白日里对这样的痛还能容忍,但夜里躺在床铺放松下来时,一整天奔波带来的疲劳让他更觉不适。
岑风倦有些无奈地低叹,但就在他准备好辗转反侧一整夜时,却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
属于邬凌的灵力带着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气息笼罩住他,岑风倦突然想起,其实在六年前做第一个任务时,他是可以放松沉睡的。
这是他唯独敢交付给邬凌的信任,没想到六年过去,这份信任仍存在,仍让他心安。
岑风倦疲倦至极,不自觉间就沉沉睡去,一夜好梦。
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岑风倦在起床气里呆坐片刻,随后神清气爽地起身,疲倦和隐约的病痛都被一扫而空,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么舒适过。
梳洗后岑风倦思索片刻,挥手让系统显示出小世界稳定度。
然后他一双杏眸猛地瞪圆了,系统的虚拟屏幕上,稳定度的进度条几乎走到尽头,下面清楚地标示着:当前稳定度百分之九十九。
岑风倦头顶缓缓冒出一串问号,他眨了眨眼睛思考着,在他睡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难道邬凌睡了一觉终于想通,确定自己是他师尊了?还是邬凌放弃执着于师尊,所以小世界稳定度才突然飙升?
岑风倦满心疑惑地推门而出,挥手召出银白小鹤去寻邬凌,却没在府中找到邬凌的身影,小鹤衔着一张纸条飞了回来。
岑风倦接过纸条,看到了邬凌银钩铁画的字迹:“有些事需要处理,马上就回来。”
约一炷香的功夫后,邬凌身形迅疾地闪身回到府邸,对岑风倦轻笑着打了招呼。
岑风倦看着邬凌不禁一怔,邬凌今日换了件群青色的衣袍,脱下黑衣后他的气质少了些张狂邪肆,添了几分沉稳内敛,他看向岑风倦的眉眼微弯带笑,不像那个杀人无数的魔头,倒有些像岑风倦记忆中的少年。
岑风倦很快回神,他看了眼邬凌正站着的位置,忍不住嘴角微抽:“干什么放着门不走,靠翻|墙进出?”
此刻,堂堂邬凌大魔头正身形挺拔气质傲然地……站在院边的墙头上。
邬凌眼睛一眯,神态竟带着洒脱飞扬:“怕开门的声音扰了你清梦啊。”
岑风倦心底微微一动,他看着邬凌和昨日截然不同的模样,再看一眼小世界稳定度,正要开口询问清楚,却在看到邬凌接下来的动作后眼瞳微缩话锋一转,吞下原本想说的内容惊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刚从墙外拎起个人形物体的邬凌动作停住,他看着惊讶的岑风倦,将手中人形物体拎得更高了些,展示性地晃了晃。
经他一晃,岑风倦终于看清,被邬凌拎在手中的并不是人形物体,而真的是个人。
岑风倦眉头紧蹙:“这是什么人?”
邬凌拎着那人衣领跳进院里,理直气壮甚至有些炫耀道:“我给咱两找了个厨子。”
岑风倦:……
沉默,沉默是今早的岑天尊。
邬凌不愧为大魔头,即使他换了身衣服,不再浑身杀气,但他疯魔的内核没有变,岑风倦十分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因为正常人绝对做不出自己不会做饭,又担心早膳质量难以保证,就强抢民男当厨子的事。
岑风倦揉了揉额角,只觉休息良好带来的好心情正在消散,他无奈道:“把人送回去。”
邬凌松开拎着别人衣领的手,指了指被勒得翻白眼的厨子表示:“他是自愿跟来的。”
岑风倦向厨子投去难以置信的眼神。
据说自愿跟来的厨子是位少年,他五官精致面容清秀,身量不高,仅到邬凌肩膀,身形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纤细与柔弱。
柔弱少年揉着脖颈缓过一阵急促的呼吸,对岑风倦有些羞涩地笑道:“我是自愿跟来的,方才邬凌天尊去镇上找人做早膳,我曾被天尊救过性命,想要报答,便自告奋勇了。”
他顿了顿,自我介绍道:“在下徐钩,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公子?”
岑风倦刚要开口,却话音一顿看向了邬凌。
他想看看邬凌如何回应,也好推测他到底有没有认出自己。
在岑风倦和少年的注视下,邬凌装模作样地思索片刻后愉快拍板:“就叫他哥哥吧。”
少年当即笑意欣然地唤道:“这位哥哥好。”
岑风倦默默握紧了拳头。
但对邬凌,他能怒而拂袖把人丢出去,因为他知道邬凌的实力,明白发泄怒火的行为不至于伤到人,可眼前的少年身形瘦弱容貌秀丽,双眸激动得闪闪发亮,面颊因方才急促的呼吸仍泛着薄红。
看上去脆弱得抬手就能折断,还干净柔弱到让人不忍欺负。
岑风倦虽然脾气暴躁,但他不迁怒,更不会对手无寸铁的柔弱少年下手,所以他只能深呼吸着收敛起怒意,他对少年的称呼不置可否,却愠怒地瞪了眼故意惹事的邬凌。
邬凌却不看他,而是扭开视线,假装自己对岑风倦的瞪视浑然不觉。
徐钩的目光在岑风倦和邬凌间游移,像是意识到气氛不好,乖巧一笑。
少年笑盈盈道:“刚醒来空腹时就容易脾气暴躁,我给天尊和哥哥做饭去吧。”
邬凌随意点了点头,岑风倦却蹙着眉,徐钩说的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他在小世界锻炼出的鉴茶雷达却忍不住嘀嘀作响。
邬凌对岑风倦一摊手道:“走吧,徐钩向我保证他的厨艺独一无二,我们去等一等。”
岑风倦一时想不通徐钩的话有什么问题,收起思绪看向邬凌,这才想起了自己最开始想问,却被一通变故打搅的问题。
岑风倦凝视着邬凌的赤色双眸,他不知邬凌是否认出了自己,若是,邬凌为何不与自己相认,而依旧保持似是而非的态度?可若不是,小世界稳定度为何一夜之间几乎涨满?
岑风倦的视线久久没有离开邬凌,终于在纠结中忍不住开口:“你……”
邬凌侧头看向他,狭眸笑道:“放心,昨晚我没有被摔坏。”
岑风倦:……谁要问你这个!
昨日见到堕魔黑化的邬凌时,岑风倦一度以为那已经是最复杂的变故,可此刻,面对群青衣衫神色促狭的邬凌,岑风倦才发现,昨日的大魔头其实十分的好相处。
魔头虽然魔性滔天,但行事逻辑清晰,不像此刻,他竟彻底猜不透邬凌的想法。
就在岑风倦心中纠结,邬凌带着笑意看他纠结间,厨房传来了阵阵饭香。
徐钩端着清粥小菜走过来,神色惴惴中带着期待:“毕竟是早餐,所以菜式以清淡为主,邬凌天尊和哥哥来尝尝是否合口味。”
比起月牙楼的菜式,徐钩做的菜摆盘没那么精致,但口味却让人惊艳,并且比起酒楼的千篇一律,多了些让人眷恋的人间烟火味。
岑风倦品尝过后,眼神一亮,他口味挑剔,徐钩的菜却刚好完美符合他的喜好,甚至比月牙楼的菜品还让他觉得美味。
徐钩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岑风倦,看到岑风倦是这般反应,少年顿时笑得眉眼生春。
坐在岑风倦对面的邬凌如前一日晚膳时一样,依旧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他端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没让岑风倦看到自己眼底划过的那抹笑意。
徐钩开口,嗓音轻柔而婉转:“这般清新的菜式,果然最适合哥哥这种神仙般的人。”
岑风倦夹菜的动作顿了顿。
岑风倦生了副好样貌,修眉杏目,面容精致却不会过分柔美,加之他气质出尘身形也俊逸,可以说常年处在旁人视线的焦点。
因此,哪怕岑风倦脾气暴躁,被他这张脸蛊惑着表白的人依旧不计其数。
岑风倦对此烦不胜烦,他不是温柔体贴的性格,无意照顾表白者的玻璃心,向来都是言辞直接地冷冷拒绝,而在拒绝的次数越来越多后,他甚至出现了个奇怪的毛病。
听见别人吹自己的彩虹屁就不自在。
此刻,徐钩的话便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岑风倦看向徐钩,发现少年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竟带着淡淡的情愫。
或许是因为被人一见钟情的次数太多,岑风倦并不惊讶,只是有些头痛地想,好不容易找到个符合心意的厨子,想不到会因为这种原因而痛失。
但没等岑风倦让徐钩闭嘴,邬凌突然重重地放下了酒杯。
邬凌看向徐钩的目光微冷:“你做的是我让你做的菜式。”
他将我字咬得极重,却仍怕听到的人不懂般又补充道:“别说得像是你很懂他一样。”
潜台词:真正懂岑风倦的人是我!
徐钩听了邬凌语气沉沉的话,慌乱地眨了眨眼睛,长睫扑闪,看上去无辜又无措。
他示弱地对邬凌低下头,却悄悄瞥了岑风倦一眼,像是想让岑风倦看到自己的窘境,又像是期待于能获得外援。
岑风倦顿时有些噎住,同时他的鉴茶雷达响声震天,让他十分肯定地给徐钩盖了戳:这百分百是个小绿茶,确认无误。
岑风倦看向邬凌,这两天他对邬凌一直没什么办法,只是不知道遇到小绿茶,邬凌是否依旧能占据上风。
没想到邬凌也正扭头看向他,两人对视一瞬后,邬凌颇有些委委屈屈地垂落眼睫,对岑风倦闷闷道:“师尊爱吃什么菜式我都记得,徐钩只是我一大早起床,专程去找来的厨子,他是按我说的菜谱做的早膳。”
岑风倦:……
邬凌邬魔头,你血屠三千里杀尽天下人的戾气和霸道哪里去了?为什么面对小绿茶,你没有选择冷笑一声散发王霸之气,而是和徐钩比拼起茶艺水平了?!
岑风倦胃痛地发现,在小绿茶智斗邬凌的过程中,自己并不能愉悦看戏,而只会受到绿茶乘二的双倍打击。
他甚至还要安慰委屈吃醋模样的邬凌:“师尊知道你记得我的喜好。”
邬凌顿时笑起来,对小绿茶徐钩投去个冷然的眼神,但岑风倦分明看到,这种冷和昨天他恨不得把人挫骨扬灰的冷酷不同,而是一种带着炫耀的冷傲。
十万分地不符合魔头人设。
没想到徐钩竟颇有骨气,在邬凌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中,他没有两股战战选择退缩,而是不屈地看一眼邬凌,再求援般柔软地看一眼岑风倦。
邬凌顿时怒火中烧地和小绿茶打起眼神仗。
岑风倦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眼神战不休,额角忍不住爆起青筋,只觉得一夜好梦给自己带来的好心情已经消磨殆尽。
“啪!”
终于,岑风倦彻底没了耐心,直接握断了手中的白玉筷箸。
他看着邬凌和徐钩冷冷道:“既然这么喜欢眉来眼去,不如去门外好好看上半个时辰?”
邬凌和徐钩顿时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岑风倦看着两个坐姿端正开始装乖的人,心头仍忍不住冒火,干脆道:“既然都不吃饭,就一起滚吧,”他用残存的理智想了想,补充道,“邬凌你把徐钩送回去。”
小绿茶顿时委屈得眼含水光,邬凌的神色也一凛,两人不敢再打扰岑风倦用餐,灰溜溜地走出了屋子。
终于能不受干扰地好好用餐,岑风倦用美食压住心头的暴躁,平心静气后走到了屋外。
一抬眼他却一愣:“你们怎么还在这?”
小绿茶可怜兮兮地垂头站在角落不敢说话,邬凌开口道:“难得遇到这么合你胃口的厨子,我准备带着他一起走。”
岑风倦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道:“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去长乐宗追查线索吧?”
邬凌点头:“当然。”
岑风倦:“追查中危险重重……”
没等岑风倦说完,徐钩已经抬头神色坚定道:“我知道危险,但我想和你们一起走。”
少年用葱白的手指比划出一小截距离:“我其实也是修者,也有一点点修为的。”
岑风倦看了看他比划的那截短到几乎看不到的距离,再感知了一下他的实力,面无表情地想,你倒是一点没说谎,还真的有一点点修为。
但这点修为也就能让你颠炒菜锅的时候不要手抖,于自保毫无用处。
岑风倦刚要拒绝,邬凌却道:“难得遇到合适的厨子,我会保护他性命的。”
邬凌大魔头放话要让徐钩活,小绿茶的安全系数顿时直线上升,岑风倦有些头痛地看向面前二人:“你们确定自己想好了?”
然后收获了两双坚定的眼神。
岑风倦决定放弃管这些破事,放弃治疗般对邬凌道:“随你们吧。”
邬凌挥手召出佩剑,拎起徐钩站到剑上,正准备出发,却被岑风倦紧急叫停。
岑风倦看看徐钩,再看看邬凌的佩剑,确定二者间没有任何一处有接触,眼神带着难以置信:“你准备就这么御剑带他去长乐宗?”
邬凌已经升空到离地三尺,十分理所应当地点头道:“佩剑是师尊赠予我的,除了师尊外,我从不让旁人上来。”
所以徐钩就只能被他拎在手里了。
正被拎着后衣领悬在半空,被勒得面色发白的徐钩无辜又可怜地晃了晃悬空的腿。
岑风倦看了眼邬凌,觉得堕魔疯狂的小徒弟显然难以说服,又看了看徐钩,发现小绿茶白着脸竟依旧一脸坚定不肯放弃。
岑风倦面无表情地思索,如果放任不管,徐钩有多大的可能性在半路就被勒死。
考虑到徐钩少得可怜的修为,答案似乎无线趋向于一定会死。
岑风倦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又在跳动,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道:“我带他御剑。”
邬凌像是想说什么,却看到岑风倦的手正在朝佩剑伸,他当即选择闭嘴。
徐钩很惊喜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岑风倦身边,声音柔和微扬:“我就知道神仙哥哥心地善良。”
岑风倦的语气像是快引爆的火|药:“要是想被半路丢下去,可以继续说。”
徐钩立即闭嘴,邬凌也收回看向岑风倦的视线,专心操纵自己的佩剑。
世界终于清净了。
岑风倦长叹一声:“去长乐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