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淫雨
三天后,周家的横舍里多了两根烟囱。
做饭时,若天气晴朗无风,三柱炊烟齐齐上升,飘向蔚蓝的天空,看上去一片生机,充满了烟火味。但遇到刮风下雨,因炊烟倒灌,无窗的茅舍里烟雾弥漫,大人小孩无不泪流满面,与之相伴的是响成一片的咳嗽声。最难熬的是连绵的阴雨,不易燃烧的柴草让烟雾变得更为浓烈。
很快,春花就意识到,馊主意把自己害了。她发现,要过好小日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来,下地干活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烈日下暴晒、被蚊虫叮咬倒还在其次,为了小家庭,她已经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但一双小脚在地里待久了又胀又疼,弄得她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她身材高大,得不断挪动,不然,锥子般的脚会很快陷入泥土,下雨过后土地潮湿,这一现象变得尤为严重。
因为不能像以前一样有充足的休息时间,因为体力消耗严重和心情欠佳,春花对男女之事兴趣锐减。
龟年倒不觉得分家有多糟糕。因为妻子不再频繁索取,使他得以休养生息,精力很快变得充沛了。
亲家去世后,张法开始担心有一天会一梦不醒,撒手人寰,就给自己打了口寿材,以免哪一天突然遭遇不测,弄得家人手忙脚乱。
寿材打好后上过一遍桐油,去年年底关、张二贼纵火时虽然抢了出来,但油漆已被烤焦,须打磨后重新上漆。
趁这几天天气晴朗,张法就请了油漆匠。
南瓜棚下,上过两遍漆的寿材被放在两条长凳上,今天,只需在材头板上写上寿字即可。这个和死亡密不可分的容器已变得油光可鉴,虽然只是口杉木制作的普通棺材,但张法已非常满意。他只是个贫穷的沙民,只求死后有容纳自己遗骸的地方即可。
吃过早饭,张法背着双手走向地头。
立秋已过,但天气依然炎热,初升的太阳刚露脸就锋芒毕露。才走了几百步路,张法突出的驼背已被汗水浸湿,他撩起衣襟,擦去脸上的汗水,然后,放慢了脚步。眼前的土地是他和三个儿子的,方方正正的一大块,有二十多亩,分别种着棉花、毛豆、络蔴、番薯和花生。松年的庄稼长势最好,几乎找不到一根杂草;老二因舍不得下本钱,络蔴比他大哥矮了一截;老三农作物比老二又差了一截,但张法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如今,鹤年比以前已好了许多,他相信,要是他娶了妻,生了子,一定会彻底改掉懒惰的毛病。
张法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俗话说得好,是毛蟹总会打洞。担心他不会过日子,做父亲的总是半夜半夜地睡不着,现在看来是杞人忧天了。
路的一边是一条笔直的河流。身为保长,张法很想去河对岸看看,只是木桥已经腐烂,看上去随时有坍塌的危险。任保长后,张法曾和几位甲长去找过开赌场的赵掌柜,希望他能出资修建木桥,谁知话一出口赵掌柜就没完没了地倒起了苦水。
回到家里已近午时。张法见寿材上不但写了寿字,侧面还画了一幅画,只见波涛翻滚的江面上彩云飞扬,云彩上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驾着仙鹤向西飞去,而老人的前方是一轮鲜红的将要落山的太阳。
张法久久伫立在寿材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这幢画让他感到,原来死亡并不那么可怕,相反,它让人充满了无穷的遐想,觉得它是那么美好,那么令人神往。
这天起,张法心情大好,他的脸上总挂着笑容,吃饭、睡觉也变得香甜了。
但好景不长,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彻底破坏了周保长平静的生活。
中元节晚上,周家正在祭祀先人。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荤素菜肴,朝北的位置上,蜡烛的火焰在欢快地跳跃着,桌旁整齐地排例着二十四只酒盅。张法驼着背,一边斟酒,一边说着祖宗保佑周家老小平安健康之类的话。
正在这时,一阵狂风挟带着豆大的雨点将南瓜棚吹得摇晃不止,紧接着,响起了一阵阵沉闷的雷声。
暴雨并未影响张法对故人的追思。都说大旱不过七月半,连续晴天使沙地的气温居高不下,再不下雨,不但农作物欠收,连人畜的饮用水也将告急。所以,这是一场真正的及时雨。凭他的经验,雨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时辰。暴雨嘛,来得迅猛,通常去的也快。
但雨的强度和时间远远超出了张法的预料,因为直到第三天早晨它还没有停歇的迹象,更严重的是,台风居然掺和进来了!
一夜雨声不断,早上打开大门,见屋檐水似瀑布般飞流而下,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混沌,东南方的络蔴被风吹得像一张巨大的席子贴在地上;西南方的棉花大多数已经倒伏,只有极少部分还在无力地挣扎,而门前的道地上,水已漫过了脚背。
张法清楚,要不了多久,沙地将成为一片汪洋。但身为保长,他竟想不出一点办法。在大自然面前,他是那么渺小、那么无能为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点燃香烛,祈求上天停止风雨。
但老天不予理会。
卯时许,雨水已漫过路面和蕃薯垄顶端。张法家里也进了水,搭着南瓜棚的道地上,时不时有蛇头鲻鱼成群地游动。鹤年寻思着中午改善一下伙食,便拿了四脚网去抓捕,谁知这东西机灵得很,未待人靠近,便箭一般地逃之夭夭。
鱼的出现表明沙地已非常危险。张法得弄清楚,鱼是从哪里上来的,如果来自闸门,事情还不是很严重,待雨过天晴,大水退去,部分农作物还有收获,即便颗粒无收,来年依然有希望;如果来自堤坝缺口,问题就严重了,疏松的堤坝一旦有了缺口,将会全面溃堤,上游奔腾而下的江水和每天两次的潮水就能长驱直入!
周保长再也待不住了,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木棍,一头冲进了雨幕。
张法只走出了一里多路就被河水拦住了去路。随着水位上涨,河上的木桥已经散架,桥面连同桥桩在水面上漂浮。
远远望去,当年昌之发动大家修筑的堤坝还在。可仅凭远看是不够的,如果不去实地查看,怎敢肯定它安然无恙?又怎么能让他放心?
张法会水,但他不敢保证是否有足够的力气游过去,即便能游过去,他也不敢保证将十多里路的堤坝巡查一遍,然后安全返回。所以,他只能放弃。
回到家里,张法敲开了松年家的门。这件事得让长子替他去做,不然他放心不下。
松年应允。
张法嘱咐儿子,要特别留意东侧与古海塘连接处的堤坝。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松年回来了。
“得益于茂密的茅草和芦竹,其它地方并无坍塌,但东侧与古海塘结合处已溃堤十余丈。”松年喘着粗气,显然,他是一路跑来的。
张法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堤坝一旦溃塌,首当其冲的就是古海塘连接处。它外侧和古海塘呈一百四十度,虽然潮水不能正面冲击,但力量依然非常强大。为此,当年昌之多次召集沙民对该地段加宽加高。可是,当江面变宽,潮水能轻而易举到达堤坝时,它还是被冲垮了。因东侧地势低洼,交通不便,倘有上千亩土地未被开垦。一旦溃堤,最不易被发现的。
见父亲不语,松年抹去满脸的雨水道:“堤坝已泡在了水中,它就像一个长长的孤岛,而经过雨水浸泡的沙土已变得十分稀软。我想说的是,凭茅草和芦苇是抵挡不住的,下午的潮水极有可能将堤坝彻底冲垮。爹,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得立即做出决定,让甲长通知所有沙民带上粮食和贵重物品,赶在潮水前离开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