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秀芬
嫁到夫家时,王家还是小有名气的殷实人家。三个兄弟中,丈夫排行最小。结婚不久,公婆给他们分了家,他和丈夫王春华分得一正两厢三间瓦房,五亩土地。丈夫略有文采,虽然连个秀才也不是,却总以文人自居。他从不下地干活,整天身穿长衫,手握折扇,东游西荡,还美其名曰以文会友。
家里雇了个长工,农忙时节还得另请短工,但这些开支还不足以动摇他们的根基,如果没有重大自然灾害,他们可以一直衣食无忧地平静生活下去。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丈夫开始吸食鸦片,秀芬知道时,他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家里的财产开始像沙漏一样地不断流失,从积蓄、细软、家具,到后来变卖田产,三亩、二亩,最后连口粮田也未能保住。深秋的一天,也就是房产易手的前夜,丈夫在路边的树上上吊自尽,结束了不到三十岁的生命。他留给妻女的唯一遗产是一张沾满悔恨泪水的遗书和几张欠条。
那个叫春华的男人不但害了妻女,也把亲人们拖进了泥潭。当秀芬带着女儿离开时,只得到了三块银元的资助。
这些年过得昏昏沉沉,犹如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为了让丈夫戒除毒瘾,她哭过、吵过、闹过、求过,但所有努力都改变不了家破人亡的结局。秀芬后来才知道,丈夫在染上毒瘾不久,还学会了赌博。赌是无底洞,即便有金山银山也会败光,何况家里就这么点家底,哪里经得住他败?
一天早上醒来,秀芬发现自己住在了低矮的箍桶舍里。她和丈夫的婚床已变成了一块旧门板,屋里的东南角有一个用石头和烂泥搭成的灶头,灶边放着一口水缸,水缸上是一块粗糙的木板。当看到木板上的三副碗筷时,她这才彻底清醒并接受了这个事实。昨天,一个叫毛宁的男子帮她搭好草舍,并在当作饭桌的水缸上和她们共进晚餐。这就是她的家了,她将在这没有烟囱和灶台的灶上做饭。那个嘈杂而热闹的王家院子她再也回不去了,除了女儿和毛宁,在沙地,她没有一个亲戚和朋友,甚至连认识的人也没有。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不知道是否有能力把小娟养大?
秀芬家以东还有很多土地荒着,她寻思着再开垦些土地播种麦子。日子要过下去,首先得有吃的。
要是有一双男人一样的天足就能自食其力了,唉,这双该死的小脚!
秀芬目不转睛地望着被白雪覆盖的沙地,只觉得女儿去了很久。昌盛街离家不足三里,小娟怎么还不回来?她会不会饿晕过去?会不会滑进路旁的河沟里冻死?她开始后悔不该让她去。三文钱能买多少东西,撑过了今天,明天还不同样被饿死!既然如此,还不如死在自己怀里!
这些天,她总是这样呆呆地望着空旷的沙地,希望毛宁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希望看到他微驼着背,挑着东家家的水桶,而桶里面装着蔬菜、谷物,或一小块猪肉──她已经记不得多久没吃肉了。
如果毛宁能带来吃的,她甚至做好了以身相许的准备!不论食物多少、好差,这是在救她们母女的命,而她除了身体,已无以为报──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他。来沙地后,毛宁为她搭建草舍、开垦土地、担水挑柴。他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对此,她心存感激,但她还未曾给过他一句承诺、一个温柔的拥抱。她觉得自己在用女色骗取他的劳动,对于他的付出,她是应该拒绝的。可如果失去了帮助,她们就很难生活下去。
夜,变得特别漫长,多少个晚上,女人像等待猎物的饿狼一般,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直到鸡叫两遍才在饥肠辘辘中睡去。
昨天晚上,毛宁依然没有出现。早上醒来,女人作出一个决定:不再接受毛宁的帮助!
终于,她看到一个红点在慢慢向家的方向移动。一会儿,她大致能够认出,这人就是小娟。可是,她好像长高了,衣裳也不是原来的样子,除此以外,手上还多了一只篮子,看上去,篮子沉甸甸的,好像装了东西。才三文钱,她能买什么回来?
女人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和激动,迎了出去,但她才走了十多步路,就仰天摔了一跤。
小娟快步走到母亲身边,把篮子呈现在她面前。“妈,我们有吃的了,我还给你带了糕饼!”
女人也嗅到了糕饼的香味,她眼前一亮,连忙站了起来。
这天早上,苏家的长工比往常要起得早些。
昨天晚饭时,东家吩咐说,要赶在午饭前将米粉磨好,下午开始打年糕。打完年糕,今年的活也就全部结束了,他们就可以拿上工钱和东家给的年货回家过年了。
主屋后面的草舍里,放着两个大盘磨。当苏掌柜来到时,磨粉的活刚刚结束,长工们正在收拾工具。
见东家到来,大家停下手中的活,纷纷和他打招呼。
苏昌之道:“打年糕还缺个烧火的,我想请住在段江司家东边叫郭秀芬的女人来帮忙。谁能辛苦一下,用牛车去把她接来。”
工人们疑惑地看着东家,二十一岁的阿牛道:“你要请沙地西施来烧火?”
“郭秀芬的绰号叫沙地西施吗?”
二十四岁阿土道:“是,这绰号是金根起的,我们都觉得非常贴切,说真的,在沙地,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看的女人了。”
“不要说沙地,就是西施在世,也不见得比她好看。那双细又长的眉毛,能把人的魂儿勾走的眼睛,鹅蛋形的脸盘,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身,说话时那脆生生的声音……。东家,不瞒你说,是个男人,只要看上一眼都会动心的。唉,不说了,身边有三个油头光棍,说多了,他们晚上会睡不着的。”金根说道,四个伙计中,他是唯一一个有家室的。“可是,用牛车接一个女人来烧火,这场面也太大了吧?”
“一双小脚在雪地里可不好走。怎么,没人肯去吗?”
“我去!”生怕好差使被人抢去似的,毛宁急忙说道。
“好,那就快去快回,接回来就开饭。对了,把她女儿也接来,让她和巧珍她们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