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两人
应三感受到脑后的劲风,顾不得衣服洗了一半,忙转身把手中的捣衣杵往上一送,抵消了一场杀身之祸。
“大小姐,你又犯病了?”应三甩了甩酸痛的肩膀,没好气道。
“呸!我是闻见这里有血气,想着要是你被什么仇家杀了,我来凑个热闹。”许一世说着,手里笛子绕了个花,别在身后 。
她的剑被抵押在应三那里,鞭子的话远距离太近不好施展,这只随手做的竹笛便成了近身攻击应三最好的武器。
而笛子原本的功能,应三一次也没见她施展过。
应三继续自己的洗衣大业,这可是官袍,要是不尽快洗出来就没得穿了,“真遗憾没有刺杀,大小姐还有什么事吗?啊……钱的事免谈。”
想起上次的一百两,一天,就一天,大小姐居然就全都花完了。
关键是,她还说不出钱花到哪里去了。那一刻,应三是真的切身体会“败家”两个字的深刻含义。
“天天谈钱,本小姐才没有那么肤浅!话说……这里真的有血气,你受伤了?”许一世吸了几下鼻子,伸长了脖子四处闻闻。
“……”应三低着头,加快速度搓洗,“划破了一点……没什么大事。”
“哦,那你需要自己洗衣服么?这种事不是交给下人就好?而且这条绸裤……”
“够了。”应三把衣服拧干,刷的一下抖落开,晒到一边的竹竿上去。“你还有事么?”
“……没事啊。”许一世背着手在院子里走走,看应三晒衣服,闻言眨了眨眼。
明显心虚了,怎么看都不是没事的样子。
应三瞥她一眼,继续拍打湿衣服,提了声音,“大小姐,难道你终于想开了,知道我是个绝世良人,想和我培养感情?其实这个嘛……”
头一偏,颊边一凉,一只梅花镖擦着她脸便飞过去了。应三回头看了看嵌在墙里的暗器,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脸。
“破相了怎么办?”应三回望许一世,却发现她定定地站在原地,面沉如水。
“我们说好了的,我爹的病活不了多久了,等他一去,便和离。”许一世脸色淡淡的,平静地强调。
一直以来大小姐虽任性耍脾气,应三也是习惯了的,但她从来自己心里有分寸,应三也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一直迁就她。不过若是大小姐认真起来……她是能在二十多个宫廷禁卫围捕中全身而退的女侠,可不是真的娇滴滴的大小姐。
应三想起回门前一天她哭红的眼,明白了她的害怕。
她害怕被一直困在这里,现在来说,她就是害怕成为一个妻子。
应三大概明白这种心情。
“我知道。”应三深吸了口气,郑重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赖账,等送走许伯父,我一定把和离书给你,再向世人宣告,还你清白。”
“那就好。”许一世看了一眼应三,转身离开。
应三突然有点心慌。
“等一下!”下意识叫住了她。
应三想了想,说道:“不是要选寿礼?我和你一起去吧,你选,我给钱。”
有免费付钱和帮忙提东西的人,许一世自然是乐得轻松,不过出来之后,她才明白应三的险恶用心。
“嗯?你再给我说一遍?”许一 世抱着胳膊站到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呃……这个……就是说嘛,你看这个色泽,太黄,这个外观,不规整,还有它的硬度,哦,天哪,太脆,这一看就不是真东西。”说到最后,应三还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增加自己话里的可信度。
许一世闭了闭眼,觉得自己每根头发丝都在冒火气,“你给我说说,一块桂花糕有什么真不真的?啊?”
“呃……”
“你就是不想花钱,抠门!”
“我……”她们两个现在在大街上,见周围人不约而同地向这边投来鄙视的眼神,应三硬着头皮道,“那桂花糕怎么就没有假的了,你看现在是什么季节,哪有桂花?肯定是陈年剩下来的,当然算不得……”
话虽如此,应三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当然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可这都是有原因的!
要是不限制大小姐花钱,她会把家败光的!
“借口,都是借口!今天一天,每次我要买东西你都这么说,你就是抠门!”
“我们是为了买寿礼出门的,可你买的都不是啊!”这次应三十分理直气壮。
“谁说的,我觉得是!”
两人对峙着,卖桂花糕的摊主老婆婆觉着这两个人的脑子可能有点疾病,这么一想,就能原谅她们的傻子行为了。
“好了,小两口莫吵,老太婆不要钱送你们一些,桂花糕又香又甜,吃了过好日子噢。”边说着,老婆婆动手包了两三块,递给许一世。
许一世红了红脸,见周围人都在看着,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谢谢阿婆……我们……”
应三也怪不好意思,刚才还说人家的桂花糕不新鲜来着……她是为了控制大小姐的不理智花钱——她们才刚吃过午饭——倒不是针对老婆婆。
许一世红着脸暗里扯了扯应三的袖子,不用她提醒,应三掏出一块银子,递给老婆婆。
“呀,这可就太多了,说了是送给你们的……”
“不是的,麻烦阿婆把剩下的桂花糕都卖给我们吧,多出来的钱能帮我送到衙门去么?”应三看着许一世尝了一口,露出还不错的表情,笑了笑提出请求。
“就算是那样也多……等一下,衙门?难道你是……”老婆婆惊讶了,得到一个温和的笑容后,忙道,“大人夫人好。”
“桂花糕就拜托了。”应三笑笑,看了一眼许一世,好在她还沉浸在桂花糕里,没有说出“不许叫我夫人”这样的话。
应三与许一世继续走在街上,寻找适合送给许荣的寿礼,最后停在了翠宝阁的门前。
这是集市里比较出名的一家古玩玉器店,里面的东西种类繁多,除了金银玉器,也有陶瓷字画,新奇的古玩也可以找到。关键它是县里的一个大家族名下的铺子,东西的品质可以保证。
据应三所知,许家虽不涉及这一块的产业,但暗地里几大家族都有联系,到这里来选寿礼算是一个比较明智的选择了。
“这次你可别再说些扫兴的话了。”登上门前的阶梯,许一世回头叮嘱道。
应三无奈道:“知道了。”
“张嘴。”
“啊?”
应三下意识张口回应,口中便被塞了一块桂花糕。
“最后一块呢,给你了。”许一世拍了拍手,走进翠宝阁。
应三细品了品,还热乎的糕点入口便有一股清香,甜味也是恰到好处,虽然软糯但是不粘牙,确实挺不错的。
甜食吃着就令人开心。
不过花了这么这么多钱,就一块啊……
应三笑了笑,跟了进去。
片刻之后。
“嗯?你再给我说一遍?”许一世眼里含着笑。
应三却是更慌了,“不是啊,这次是真的,不是、是假的!”
“哦?那你说说,哪里假了?”
“……我说不出来。”
“……”
哦,听到了牙齿喀喀的声音。
摆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尊红珊瑚佛像,这件东西通体赤红,看着喜庆,笑呵呵的弥勒佛寓意也好,作为寿礼来说是一件好东西,前提是它是真的。
应三不知道如何鉴定红珊瑚的真假,但她就是知道这件红珊瑚是假的。
因为她见过许多真的。
可这种经验之谈不能直接告诉许一世。
“总之,你信我,挑别的东西吧。”应三为了打消许一世的念头,只好用上了十分郑重的语气。
但大小姐觉得自己要是再相信,那她就是脑子有点疾病。
“这里可是翠宝阁……”
话还没完,这边两人的动静招来了翠宝阁的伙计,“两位姑娘好,看上了什么……”
应三转过身来,一把折扇刷地在胸前打开,“咳,说什么呢?”
伙计眨了眨眼,反应够快,“哎呦,小的眼拙,没看出是位俊公子,您别见怪,公子看上什么了?我们翠宝阁的东西您放心买,东西不敢说是一顶一的好,可绝对是价钱公道,童叟无欺。不如您说说想要什么,小的帮您看看……”
“别,不必了。”应三拿着折扇在胸前扇了扇,有些心虚。
这几天因为月事,胸部有些胀痛,她便把裹胸缠得松了些,不想今日出门,差点被看出破绽来。
应三快速扫了大小姐一眼,咳了两声,“你确实眼拙,竟将本公子看成女子,这也罢了,道声错便是,可要是眼拙把假东西当真的卖了,那可就是欺诈,该当何罪!”
应三拿出在公堂上审案的气势,伙计腿着实软了一下,连忙道:“公子可不敢乱说话,哪里有假东西?”
应三便把红珊瑚佛像推给他看。
“这……”说白了,他就是个伙计,哪知道真假。
但他是翠宝阁的伙计,“公子,话可不能乱说,看你衣着不凡,悬玉带扇的,想来也应该知道,咱们翠宝阁背靠的是哪一家,您这样无凭无据诬陷我们家东西是假的,难道是来找茬的?嘶——不会是新开的那家博古斋的人摸过来砸场子的吧?”
这伙计一番手舞足蹈,面部表情十足,充分调动了情绪,再加上看似合理的猜测,围观者已经信了七八分。
大家既然进来翠宝阁买东西,自然是了解过这家的名声,翠宝阁的信誉一直不错,如今有一个脸生的人进来就说东西是假的,又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自然遭到大家的怀疑,和恶意揣测。
“他怎么知道那红珊瑚是假的?难不成开了天眼?”
“找事也不想个聪明的法子,真笨。”
“看他小白脸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围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应三的预料,此时她表明身份倒是可以解决问题,但就怕被说是仗势欺人,还是要想办法证明佛像的真假才好。
正在应三在脑中搜索鉴别红珊瑚的方法时,四周越来越大的指点声突然静了下来。
应三抬头,便见许一世站在了她前面,手边不知从哪变出一把短剑,手腕翻转,短剑出鞘,在她掌间舞出几道漂亮的剑花。
其他人哪见过这等剑技,都知道她不好惹,纷纷闭嘴,整齐划一地往后退了几步。
许一世将剑收好,回身对应三道:“算了,我们走吧。”
应三见她抿着唇,明显不悦,就是不知道她气的是什么。
就这么和大小姐走掉感觉也不错,但应三犹豫了一瞬,想着还是应该说出刚想出来的鉴定办法。
慢了这一瞬,便听到旁边通向二楼的楼梯上传来声音,“二位且稍等。”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上望去,只见楼梯上下来一位白衣翩翩的公子,身形挺拔俊朗,眉目间清雅俊秀,一举一动颇具风流。
“是殷公子!”
“是殷家的大才子,有他在,这真假可就有论断了。”
“请殷公子掌眼!”
说话间,殷公子已从楼上走下,向伙计点了点头,在他恭敬的神情中接过红珊瑚佛像。
大堂内有不少人,原本有些嘈杂的人声渐渐沉静下来。
只见殷公子把佛像盘了一会,便道:“是假的。”
众人骚动。
他解释道:“此红珊瑚红则红矣,然色不正,似为染料,而听其音不脆,沉闷滞缓,触之有涩感,润爽不足。不过,它最大的破绽是,如此大的一株珊瑚,若为真品,须经几百甚至上千年方可形成,再辅以精湛的雕工,其价值不知几何。”
殷公子解释完原因,转向频频点头赞叹的围观者,声音温和道:“这等珍品,莫说是在我们云中县,便是在繁盛的京都珍宝店,也不常见。掌柜的这次看走了眼,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普通人可是难得一见。”
“哦——”众人做恍然大悟状。
“是啊是啊。”一直跟在殷公子后面的胖掌柜,掏出帕子擦了擦汗,出来圆场道,“这次是我走眼了,差点坏了翠宝阁的声誉。这样,凡今日在翠宝阁内买下东西的客人,本人做主,送上一份小件的黄杨木雕,先买先得!”
趁掌柜的在招揽生意,殷公子向应三这边走过来,应三正在开口,许一世先招手唤了一声:“竹哥哥!”
竹哥哥?
应三停在原地,见到那位殷公子笑着看向许一世,嗓音更加温润了,“小世儿,你怎么在这里?回来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来看看旧友?”
应三看着笑嘻嘻地打招呼的许一世,震撼更甚。
小、小世儿……
应三挑了挑眉,有些玩味地看向许一世。
殷公子注意到了一旁的应三,“想必这就是……”
应三笑着点了点头。
他惶然行礼,“晚生殷竹,拜见大人。晚生近日为书案所累,未及于大人府上拜会,还请见谅。”
是非常标准有礼的公子哥呢,应三依旧是笑。
殷竹俯身想了想,又道:“不知竟是应大人在此,晚生方才卖弄了一番,实在汗颜,请大人莫怪。”
“怎会?未曾谢过殷公子解围。”应三回礼。
“实不敢当。”
两人如君子相交,客气有礼,身为女子的许一世看不下去了,打断道:“竹哥哥,你今天怎么在这里?书院不用授课么?”
殷家和许家同为世家大族,平日交际良好,和许家从商积累家业不同,殷家在云中县的底蕴颇丰,其中云中县最大的书院和几所学堂都是殷家所有,殷竹早考取了功名,准备下一次科举,也在书院任夫子。
殷竹指了指身后的胖掌柜,冲她偏头,“和你一样的目的。”
“哦,那我们是无功而返了,”许一世对红珊瑚佛像抬了下巴,“你那边怎么样?”
殷竹也摇头,“不过……”
许一世正等着他说下去,却见他欲言又止地看向应三。
“你看他干什么?”许一世问。
“殷公子有话直说便是。”应三回应。
“是这样,刚和掌柜的聊过,他说这几天临水寺的空悟大师云游归来,许多人上门拜访,我想……我们若是能为许伯父求一尊开光佛像,不是挺好的?”
许一世眼睛亮了,即刻便要行动,“这个好,我们现在就去吧!”
说着,便要出门去,殷竹却没动,尴尬地看了看应三。
许一世愣了一会,想起自己应三妻子,县令夫人的身份来。
三人行似乎不太好?
“挺好的挺好的,你们去吧。我就算了,县衙里少不了人。”应三摆了摆手,笑眯眯地看着两个人。
那许一世便没有什么顾忌了,“行,反正求佛应该不用花钱,而且我求来的也算是你的,走了。”
殷竹向应三点头告辞,然后随许一世离开。
待他们二人急匆匆走后,应三向掌柜的打了声招呼,这才踱出走翠宝阁,人来人往的街道依旧热闹,她向周围看了看,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事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