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北方乡下没有工业污染的天是纯净的蓝，太阳西斜的时候，一片红彤彤的火烧云顺着玉米杆爬了上来，傲娇地宣布明天还是个好天。
“你们是谁呀？”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蹒跚着走进了院子，疑惑地看着院子里一群年轻人。
“这是小澄啊，老太婆。”外公一边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在外婆耳边劝慰，一边尴尬地笑着对心澄讲“你外婆最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张女士，你今天这裙子可真漂亮。”
心澄见外婆没有认出自己来，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一下子从心底冲上来，马上就要从眼角流出，不过她掐住自己的手指，生生的忍住了。
“你们屋里坐吧，屋里坐。”
外婆一边絮絮地礼貌地请众人进屋，一边迈着小碎步往里走，情绪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看着外婆佝偻的背影，心澄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她不能相信，外婆已经不记得她了，不记得她曾经捧在手心的小澄，不记得在她面前蹒跚学步的小澄，亦不记得在她面前牙牙学语的小澄，更不记得在她面前撒娇卖乖的小澄。
这两年外婆的状态越来越差，有时候她一个人坐在摇椅上发呆，一整个下午不动地方，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心澄知道她会被外婆像用橡皮擦擦掉一样，慢慢消失在她脑海，消失在她的记忆深处，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切来得这么快。
明明三月份的时候，外婆还能拉着她的手，给她看她小时候的照片，告诉她那时候有多么的调皮，现在才八月，外婆已经将关于她的所有记忆删除，像是她从不曾在她的生命里存在过一样。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离外婆忘记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那一天不会远了。
“你别生她的气。”外公过来搂住心澄的肩膀，笑着拍了拍她。”
“我没有，接下来我有空就回来陪你们。”心澄用力微笑，假装自己没有在哭。
“不用，你还是以学业为重，你外婆清醒时候对你期望最高，接下来从头开始接触个新专业可不容易，要百分之一百二的用心去战胜它，我们都相信你。”外公慈祥的笑到。
“恩，放心吧外公，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好。走，孩子们进屋，进屋。”外公转身热情地招呼几个小伙伴，开心得像个孩子。
心澄的外公喻世奎和外婆张新兰均生于上世纪30年代，成长在动荡不安的旧社会，青春年华经历了祖国的新生，而立之年挨过饿，壮年时期蹲过牛棚，受到过非人的虐待，却仍是无怨无悔地将一生奉献给自己钟爱的讲台和心爱的学生。
不想天地不仁，竟让他们在半百之后又经历了丧女之痛。心澄的小姨，喻文茵，在青春年华撒手而去，也正是这件事，彻底将二位老人打垮。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张新兰看着自来熟已经盘腿坐在炕上的心澄笑盈盈地问道。
“我是心澄呀。”
“我看着你怎么这么眼熟。”
“是吗？那您说，我长得像谁啊？”
“好像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什么人，就是想不起来她叫什么了。”老太太衣服很苦恼自责的样子。
“您说的是不是她？”心澄一抬手指了指墙上的壁画，上面是一个娇妆靥笑的京戏美人儿。
“恩，没错这眼神真有点像。”老太太笑得心满意足。
“这俩男孩哪个是你男朋友？”老太太突然笑眯眯地转向易冬和林昭苏，这弯转得也太猝不及防了吧？
心澄下意识地看了易冬和林昭苏一眼，她竟发现林昭苏轻咳了一声，耳朵都红透了，他娇羞他大爷啊！
“您猜猜。”易冬嬉皮笑脸地过来跟老人家逗趣儿。
“肯定不是你。”
“胡说，您有什么凭据啊！”易冬不服气地说道。
“你看她看你那眼神儿。”
易冬转过头去，果然看到心澄正用斜睨着他，一副且看你敢不敢胡说八道，如果敢我就弄死你的模样。
“那您看他，他是吗？”易冬回头指了下笑起来俩小虎牙的林昭苏。
“他啊。”老太太看了看林昭苏，又看了看心澄，这两个孩子郎才女貌，虽彼此不说话，眼神也没有碰触，可是就是有一种小儿女的情愫暗暗流动。
“我不告诉你。”老太太说完自顾自地大笑起来，心澄这算看明白了，老妈喻文沛这性格是随了谁了。
“您老人家哪都好，就是眼光不行。”易冬佯装愤愤然地说道。
“我跟你说我眼光可好得很呢，我当年可找了个，哎你当年是怎么回事来着？”老太太转过头看向老伴儿。
“我有什么，不就是个机缘巧合去东洋念了几天书的穷学生嘛。”
“外公你和外婆不就是在东洋认识的吗？”
“可不，我那个时候啊好容易得到这个出去留学的机会，恨不得每天把自己扎在书本里，闲了还要学语言，平时哪有时间出去逛。偏赶上那一天啊，一个老乡非拉着我出去看樱花，我竟然鬼使神差跟着出去了。这东洋的三月啊，樱花多，看花的人也多，我那老乡看那些个穿和服的东洋女学生眼睛都看直了，我就没看出她们那个低眉顺目的样子有什么好来，正看得不耐烦想回去看书……”
“结果看到外婆了。”心澄也是第一次听外公外婆的恋爱史，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你外婆那天啊，穿了身天青色的旗袍，往那落英缤纷的树底下一站，那可真是人似月，肤胜雪，让人看一眼就此生难忘。”
“您就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啊？”美珠的思维都飘到老爷子回忆里去了，两眼都是小星星。
“我跟你们说，这个男女之间啊，一眼就够了，那些个日久才能生出来的情，不叫爱情。”老爷子说话的神态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十岁。
“您这话我信。”林昭苏非常认真地回答道。
谁问他了？
心澄，易冬和美珠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他，然后又神色各异地转回来。
“吃饭了，都洗手吃饭。”秋华嫂子热情的进屋招呼大家。
“外婆，吃饭了。”
心澄上去扶外婆起身，却发现她怎么也不肯挪动。心澄纳闷，然后一低头，发现她身底下的褥子，湿了……
俊扬的爸妈勤劳本分、憨直爽利，将二老的生活起居照顾得很妥帖，是他们让这个日暮西山的家变得有温度，变得欢喜热闹。
秋华嫂子带领大家把餐桌摆在院子里，一大桌子令人垂涎欲滴的本地菜肴。此刻天色将晚，凉风习习，院子里瓜果飘香，柴火锅炊烟袅袅，好一幅令人沉醉的人间烟火图。
外婆换了衣服落了座突然对林昭苏格外地热情起来，不停地给他夹各种菜吃，看得所有人莫名其妙。
“小伙子你是建工学院的对吧？”
建工学院？林昭苏不敢乱答，求助似的看向心澄。
“老太婆让孩子们趁热快吃吧。”
“你别打岔，这孩子第一次上家门儿我还不能问问了。茵茵，你别光顾着自己吃，给他多夹点菜，我看他都没怎么动筷子。”
“茵茵？橙子，老太太说的是谁啊？”美珠凑过来悄悄地问。
“她把我当成我过世的小姨了。”
建工学院的学生？如果没记错的，小姨夫应该是邮电学院毕业的，那外婆记忆中的这一位又是何方神圣？
“孩子，吃菜吃菜，哦对了你姓什么来着？”外婆突然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神色凝重起来，似乎在责怪自己的记性为什么这么差。
“哦，我……”林昭苏不知道怎么开口，转头求助似的看着心澄。
“额……”心澄也不敢胡乱回答，生怕一不小心答错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小……”外婆眉飞色舞的刚要说出那个字，可惜被外公及时地制止。
“小林，老太婆，跟你说了多少回是小林，你总不记得。”
“小林？不对吧？我怎么记得沛沛的男朋友才是小林，怎么茵茵的男朋友也是小林？”
“可不是就是小林吗？快给孩子夹菜啊，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外公示意林昭苏坐下，自然而然的转移了话题。
“哦，对对，小林啊，多吃点，这些菜你都吃得惯吗？”
“吃得惯阿姨，都很好吃，尤其这个鱼很鲜。”林昭苏说着夹了块鱼放在心澄碗里，转眸间温柔而宠溺，就这么随意的一个小动作，便把外婆哄得眉开眼笑。
心澄忍不住在心里撇了撇嘴，这家伙还真是会现学现卖。
“吃得惯就好，我偷偷跟你说啊，我就是喜欢咱们本地的小伙子，思想观念，生活习惯都合得来。不像她姐姐找的那个男朋友，虽说都叫小林，那个我是不喜欢的。前两天他到家里来，他说十句话我倒有八句都听不懂，还有那长得也太困难了……”
“咳咳！”眼看着外婆越说越离谱，外公赶紧大声咳嗽了起来试图打断外婆的思路。
心澄算是听明白了，外婆这是在这吐槽她爹呢，这林柏杨同志是有多么不受待见，几十年过去了还在被丈母娘嫌弃。
“你咳嗽他长得也困难啊！”外婆白了外公一眼，外公顿时不作声了。
易冬和美珠在那边忍笑忍得十分痛苦，一直佯装看天上的星星才能控制自己不笑出声来。
心澄偷眼望去，林昭苏也是嘴角微翘，自己伯父被人家说坏话还笑得出来，还有没有良心啊！
“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额，姐夫那个人挺不错的啊，学历高，人品好，对我姐言听计从。远怎么了，人家不是答应为了我姐留在本地吗？你还老抓着人家长相不放，您看看您，哪还有一点知识分子的风范，让人家笑话死了。”心澄忍不住为自己老爹抱打不平，还抬头使劲剜了林昭苏一眼。
“是啊阿姨，姐夫那个人我接触过几次，人品是真的没话说的。”林昭苏赶紧接过心澄的话顺着说下去。
哼，这还差不多！
“哎呀这不是没有外人嘛，我唠叨两句又没关系，是吧小童，你跟茵茵这么多年的好朋友，阿姨把你当成自己孩子一样，你最爱吃虾，多吃点。”外婆说着就挑了只最肥美的虾仁给易冬递了过去。
小童？岂不就是小姨夫？心澄一脸黑线……
“他昨天海鲜吃多了今天没胃口，您给我就好，别浪费食物。”心澄深知易冬海鲜过敏，赶紧拦截。
易冬本来暗淡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炽热地看着心澄，他就知道，心澄心里是在乎他的！这个时候别说让他吃只虾，就算是扎他一刀，他都会幸福的忘记了疼。
况且，小童，明明他才是最后这个茵茵的正主儿男人，这一波不亏。
“谢谢阿姨，我最喜欢吃虾了！”易冬笑嘻嘻地接过去，一大块直接塞在了嘴里。
“对喽，怎么没胃口，瘦得跟个小姑娘似的，男孩就是长壮点才好看呢。吃，多吃点，喜欢什么自己夹。还有你旁边的姑娘也得多吃，都太瘦了。”外婆又给美珠塞了块大大的排骨，这哪是吃饭啊，这是喂猪啊！
“你是不是傻啊！待会起疹子浑身痒这边可无药医你，赶紧吐了。”心澄简直无语，易冬什么时候能靠谱一点啊？
而易冬却更加开心似的，又往自己盘子里扒拉了好几只虾仁，大口喝着冰啤酒，还调皮地朝心澄抛了个媚眼，像是死亡前的狂欢。
“茵茵，你这是干嘛，一点淑女的样子都没有了，赶紧给我坐回来。”外婆的话心澄不敢不听，只好警告似的看了易冬一眼，内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小林啊，你千万别介意啊，我们家茵茵平时最是温柔乖巧，从来不像她姐姐那样泼辣张扬的。还有她和这个小童啊，中学那会她俩就是同学，就像兄妹一样，你可千万别误会啊，千万别误会。”外婆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情突然紧张起来，握着林昭苏的手加大了力气，像是下一秒就要陷入激动的情绪里。
“老太太，年轻人的事，您就别操心啦。咱们吃得也差不多了，院子里凉了，蚊子也多了，咱们带俊扬先去休息吧。”秋华嫂子适时的站了起来，不着痕迹地拉开张新兰的手，带着老人就往旁边自己的小院走。
“是啊，老太婆，今天也累了早点睡吧。”喻世奎也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心澄担忧地看着外婆，也想跟上去照顾，却被外公伸手制止了。
此刻的确不能再让她看到自己这张脸，回想起什么不该想起的记忆了。
“妹儿，你过来看看这苞米，别烤糊了，哥把这些肉穿到签子上。”凤喜的呼唤让心澄回过神儿来，她知道他是好心，不想让自己陷入不好的情绪里，可是自己又怎么无所顾忌地快乐起来？
比不得城市的喧嚣浮华，入夜后的小村，便彻底的沉睡下来，啾啾虫鸣和一两声蛙叫，衬得整个庭院更加的静谧空幽。
草木清香从院子里弥漫出来，如透明的纱将人层层的围绕起来，风儿轻拂，那股清香若有若无，却无时无刻不牵引着大家的嗅觉，这便是心澄印象中最为美好、最为心安的味道。
凤喜哥烧烤的手艺甚好，不一会院子里就飘满了烤肉和烤玉米的香甜，冲破了刚才草木味道，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他又麻利地将狼藉的餐桌重新整理，摆上冰啤酒和井水浸过的新鲜的瓜果。
心澄这个远房表哥不善于表达自己，他要是对一个人好，没有更多的巧言令色，都是用最暖心的行动表达，正是这未经雕琢的天真和淳朴才吸引了秋华嫂子这种漂亮爽朗的姑娘。
喻家的基因是极好的，心澄每次看到凤喜哥，总是想到电影《那人那山那狗》。
“嗯，放心吧哥，我不多喝，你早点睡吧，一会我会把火熄灭。”
心澄一边应凤喜地嘱咐，一边搓着手从火上取下烤熟的玉米，呼着气急急地往嘴里送，烫得直跺脚。
林昭苏见状赶紧将玉米接过来，细心地将玉米插上筷子，才又递给她。
心澄抬着眸子瞥了他一眼，便迅速地转了视线，若无其事地接过玉米，啃了起来。
只是这个瞬间的目光对视，林昭苏便被她眼中的深潭吸引进去。
她和他见过的任何女孩子都不同，尽管她的面容如新鲜的水果般让人联想到世间美好，可是他就是能从她的眸子中感受到清冷和寥落，像是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还记得小时候那个为了引起祖母的注意故意抢哥哥碗里吃食的倔强小姑娘，在无论怎么努力最后得到的还是漠视和厌恶时，眼里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