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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杜容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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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红夕阳半落,碧蓝云晕还在暮色前做最后的挣扎。

    青崖俱乐部内。

    细汗沾湿了女孩额角鬓发,汗珠成颗滴落至锁骨,再滑入更深处的皙白。

    防守,反击,横挡,斜挑。

    对面女孩攻势逐渐猛了起来,最后拽锁而下,彻底将对面另一个女孩的招数尽拆。

    才顽劣无赖似的,侧身倒扑,歪躺在姜沂肩侧。

    女孩呼气笑出声,侧撑着脑袋,圆眼微扬,眉梢弯弯:“姜蒙蒙,你不行啊。”

    说话的女生绑着卷发假发,五官倒是灵动漂亮,但浓妆被汗微微化开,苍蝇腿似的睫毛,红唇涂得夸张。

    几乎要丑瞎姜沂的眼。

    只除了那张莹润的脸庞,在昭示着女生的年龄,应该并不算大。

    而女生和姜沂一样,穿着黑白配色的运动背心和短裤。

    极好地显露出独属于年轻女孩的曲线轮廓。

    腰腹自然紧收,背部轮廓挺拔,肩颈线流畅,双腿笔直匀称。

    白得有些晃眼。

    肌肉线条匀称好看,却不是健身房能练出来的。

    姜沂调整完呼吸,才缓坐起身,双腿微屈,拿过放在旁边的水,给身旁女生递了过去。

    姜沂抬手重新扎了扎头发,才拧开水,缓缓喝了一口。

    偏了偏头,望向身旁的女孩,恣肆眉梢微扬。

    “你这一回来就敲我竹杠,又是拉着我请你来射击,又是找我打架的。”

    “怎么,警校没呆够?还是终于装不下你了?”

    姜沂眉梢微动。

    而对面女生闻言,神情间颇有几分得意,盘腿坐直,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然而这副高人模样,还没维持够三秒,就见少女指了指自个儿。

    很是神气地睨了一眼姜沂,才好整以暇道:“我——元气少女本尊,杜容安同学。”

    “可是2021的优秀毕业生。”

    说完,女孩就故意托腮作态,想借着自己如今这副鬼画符尊容,丑到姜沂。

    女孩眨巴着苍蝇腿,也不嫌挡了视线,长吁短叹:“不过才几载未见,情谊终是不复从前了。”

    “富婆姐姐难道开始嫌弃容容了吗?”

    姜沂:“……”

    当然,她的行为很成功。

    姜沂也确实,被成功丑到了,然后眉心微皱,表情复杂地别开了眼。

    杜容安见状,笑得愉悦又带着得逞的顽劣。

    闻声,姜沂侧过头,叹气无奈。

    所以,当年那些人都觉得姜沂像个泼猴弼马温,这话实在有失偏颇。

    眼前这个,才是十足的泼猴模样。

    不过,从前除了上学外,杜容安其实几乎不会迈出姜家门。

    小时候,姜沂每次拽她,都拽不出去。初时,她还以为这个小姐姐,是因为性格文静内秀腼腆。

    但后来,杜容安才告诉姜沂,那是因为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对那些皮孩子出手,然后把他们揍哭。

    而那样的话,就会很麻烦。

    几岁大的姜沂,不懂为什么会很麻烦。因为在她看来,揍不服就再揍,揍到对方认错为止。哭了就哭了,告家长就告家长,她也可以告。

    而杜容安只好继续解释说,因为她不想给姜沂爷爷惹麻烦。

    几岁的小姜沂,那时,对此只听得似懂非懂。

    杜容安是姜沂爷爷收养的孩子。

    但杜容安这个名字,却是只有姜家人才知道的名字。

    因为在档案上的那个名字,是姜沂爷爷给改的,叫杜熙明。

    姜家孩子不多,一共就三个孙辈,行一姜从晋,生的姜忆寒。行二姜从彤,生的姜以南,以及行三姜从叙,生的姜沂。

    因此,女孩只有姜沂一个。

    而自杜容安来了后,姜沂但凡有一份,杜容安也就有一份。杜容安在姜家,确确实实地,是被当成了亲孙女,亲侄女在养。

    比如,哪怕做错了事,该那有的挨训也从不会落下。

    不过杜容安其实从不会惹事,也自然不会犯错,因此挨训的时候不多。

    至少,比姜沂安分乖巧太多了。

    而唯一一次惹事没挨训,是她在学校把一个男孩给揍得鼻青脸肿,还把人鼻梁打断了。

    但那次惹事的原因是,那个男生故意挑衅杜容安,说……

    她是没人要的孤儿,不然怎么不姓姜。

    回忆翻涌而上,姜沂望着对面女孩的脸,才发现,曾经的记忆,其实也开始渐渐变得模糊了。

    杜容安看姜沂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把苍蝇腿凑近了些:“哎,姜蒙蒙,你别是输给我不好意思了吧。”

    姜沂嫌弃地拨开对面人的脑袋:“你就可了劲儿瞎贫。”

    “我学的是什么,你学的又是什么。要是连我都打不过,你难道会好意思毕业?”

    “又好意思来保护我这种——守法公民吗?”

    说着,姜沂眉眼情绪终于又生动了起来。

    “再说,我让你一只脚还打不过吗?”

    姜沂眼眸微挑,笑得粲然。

    然而杜容安闻言却是神情微怔,嘴唇微动:“蒙蒙……”

    “哼,算了。”

    不过瞬间,刚落话出口的杜容安,就有些后悔。

    干脆破罐破摔地,又收回了喉咙里的话。

    而见状,姜沂并不意外,抬起嘴角笑了笑,眼梢弧度微弯。

    “算什么算了,是我自己想换条路走,也是我自己放弃的。”

    “不可惜。”

    顿了顿,姜沂才轻落下话。

    其实后来也有医生说过,当时如果细心护养,停训静等几年,以后再格外注意训练量,她也不是没有那么点几率,能再站上赛场。

    可是,自15岁那年的赛场后,姜沂才发现,她已经很难把赛场和关于老人的记忆,完全分隔开来了。

    至于那枚金牌,有人说是天赋,有人说是勤奋。

    但在姜沂看来,那或许,只是一次侥幸吧。

    憋着一股劲的侥幸。

    毕竟,速滑优秀的人,有很多啊。

    见杜容安一脸抱歉地望着自己,姜沂探手过去,捏了捏女孩的脸。

    果然,运动是最好的护肤方式。

    摸上去手感很好。

    就是,这个粉底太不经蹭了点吧。

    姜沂收回手,勉强拍了拍,才开口。

    “捏笔杆子也好啊,反正爷爷一直很遗憾,家里没人能走到奶奶的路上去看看。”

    话落,姜沂枕手躺了下去,就这么看着从吊顶泻下来的夕阳。

    而杜容安只好顺着女孩的话讲下去,也躺下道,圆眼微扬。

    “也对啦。”

    “就像我,反正没什么特别大的抱负和志向,也成不了圣人。”

    “只是我全家都干的这行,我想了想,就也干这行了。”

    一副很没心没肺的样子。

    姜沂听罢微顿,神色轻怔。

    想说点什么,但还是敛了下去,没有出声。

    杜容安一家,除了杜爷爷外,剩下的都是警察。

    其奶奶病逝得早,而其父母,皆是因公殉职。因此,杜幼安在来姜家前,是由杜家爷爷一手养大的。

    杜爷爷临终病逝前,才把她托付给了姜沂爷爷。

    在四年前选专业的时候,姜沂爷爷已经病逝。而全家剩下的长辈,无论怎么劝,杜容安最后还是选了公安大学。

    大概是莫名觉得话题聊得沉重了,杜容安忙侧头过来,连带着刺鼻的香水味,直闻得姜沂皱眉。

    “对了,上次我见到了那个小孩。”

    姜沂很是不忍直视地对上那双苍蝇腿,才问出口:“谁呀?”

    杜容安闻言来了劲,一脸姜沂果然没记在心上的模样。

    “就考上滇南大学那个啊,上次我们跟着去演习任务,刚好在那附近。然后我就远远地看了一眼,小姑娘现在很不错。”

    “和室友一起有说有笑。”

    “反正就是过得应该挺开心的。”

    一番话抖落下来,姜沂才想起她说的是谁。

    小时候,她无意间,和杜容安一起得知了,姜沂爷爷拿工资去资助,高中失学学生的事。

    那时的小姜沂才恍然大悟,难怪爷爷每年给的红包最薄!堂哥姜忆寒给的都比爷爷的厚!

    她还一直操心,爷爷这么穷,自己长大要怎么给他养老才好。

    原来,爷爷的工资是用了出去。

    而后来,姜沂爷爷瞧两个小丫头很感兴趣,就故意逗她俩,问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压岁钱拿出来给别的小朋友。

    最后,杜容安就和姜沂一起,用各自的压岁钱,合力资助了一个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小姑娘。

    当然,义务教育阶段,只要还在上学,主要就是平时生活学习的开支,学费又不用。

    后来姜沂压岁钱随时间变多,却刚好赶上了小姑娘上高中。

    因此那几年,姜沂和杜容安都过得紧巴巴的。

    而从小姑娘上大学开始,这种奇妙的缘分,随着一堆很用心的谢礼寄来,也被姜沂和杜容安,心照不宣地走向了终止。

    见姜沂一脸想起来了,却又很平淡的样子,杜容安继续凑近了苍蝇腿。

    “哎,姜蒙蒙,你就真不好奇她现在什么样吗?”

    姜沂忍无可忍地拍走苍蝇腿,温声道:“不好奇。”

    顿了顿,女孩才一本正经地给出了结论:“可能我比较无情?”

    说完,姜沂神情微肆地笑了笑。

    大概,确实是无情吧。

    毕竟,在姜沂看来,萍水相逢而已,没必要见面认恩互谢。

    资助的目的,只是让想上学的她,能好好上学。而且,人家小姑娘自己本来就很争气,除了助学金,每一年的奖学金拿到手软。

    所以这样细算来,其实她也没帮太多,毕竟钱只打到了大一开学。

    至于大学,那有国家和自己。

    “你这假发不错。”姜沂忽然伸手摸了摸。

    杜容安哼了一声,“干嘛,里面头发在长了!”

    “我留头发有用的!”女孩斜睨了一眼。

    然而姜沂闻言,神色轻滞,没有多问,只利落起身:“走吧,请你吃饭。”

    ……

    夜色彻底落了下来。

    街灯逐亮,灯火辉明,夜景繁华。

    久违的星星,也从浓重夜色里,露出了身子。

    繁星明亮,轻缀在穹顶幕布上。

    耳畔有些嘈杂,却是夜市里才独有的烟火气息。

    杜容安左手筷子挑了块烤蘑菇,右手一串烤脆骨。

    桌前还摆了两瓶啤酒和四盘烤串。

    这里是姜沂从前,和杜容安心照不宣打牙祭的地方。

    一个比其他夜市规模小,但吃食尤其多的地方。

    又倒了杯啤酒,姜沂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对面明显已经有些醉意的女孩,继续胡侃起来。

    “姜蒙蒙,嗝。”杜容安醉意微醺,双颊泛红,妆已经脱得差不多了,只一对苍蝇腿还屹立不倒。

    “你说为什么有些人就是那么贱。”

    “每次那些人都说着知错知错,结果呢?”

    杜容安醉醺醺地摊了摊手,才转头找起垃圾桶来。

    姜沂叹了口气:“行了,给我吧。”

    “怎么变蠢了。”

    姜沂取过杜容安手里的木签,才吐槽了一句。

    她看得出来,杜容安这次回来,心里装着事,大概就是想找人吐一吐。

    而姜沂,其实也乐得当那个哄二傻子醉鬼的人。

    至少,对着杜容安。

    “好烦啊我,姜蒙蒙。”杜容安又撸了一串鸡翅。

    “你说,还有那群人,搞个屁,成天踏马的就转起转起,破防破防,结果对着外面屁都不敢放一个。”

    “啊报道就是把人家的报道翻译一遍?”

    “滚他丫的。”

    杜容安吐出鸡翅骨头。

    “踏马、踏马我们的人累成狗,还提着脑袋和人刚。”

    “我我有个师父,他他特别好我,告诉你……”

    话落瞬间,杜容安就像是突然断弦了的弓一样,情绪彻底发泄了出来。

    只一个劲儿抱着姜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会儿哭师父还没见到她毕业,一会儿哭师弟还没长大。

    然后还哭着全是血。

    杜容安哭得很大声,但却只敢收着声,和姜沂说着话。

    尽管杜容安话里信息凌乱又繁杂,但并不难拼凑出事情的原委。

    毕竟,杜容安进校拍的新生照,姜沂也见过。

    耳畔女孩的哭诉声,伴着路旁来往的嘈杂喧声,和食客的肆意聊天声,一齐传入了耳中。

    而最后,哭得难受的女孩,就扒在姜沂肩窝处,睡得很沉。

    姜沂结了帐,把女孩扶到街角处,就这么陪着她。

    直到夜市逐渐变得萧条,醉醺醺哭累,又睡过去的女孩,才被夜风吹醒了过来。

    但醒来的杜容安,却突发奇想似的,非要给钱向店老板借了热水洗脸。

    洗完脸,尽管依旧有些妆糊在脸上,但已经比老板刚才见到的那副鬼画符尊容,好太多了。

    老板也只当是小姑娘失恋了来拖着闺蜜买醉,临走前,还非给俩人一人塞了瓶凉茶。

    杜容安拎着凉茶,和姜沂走在路边,夜风肃冷。

    杜容安忽然觉得,没有比现在脑子还清醒的时候了。

    莫名其妙地和姜沂说了句:“姜蒙蒙,姜沂。”

    女孩神情认真又轻松:“要是哪天……你就别来看我了。把本美少女这张天仙脸记住就行了!”

    姜沂闻言顿了顿,睨了一眼,才吐出两个字:“狗屁。”

    “元气美少女这么容易被吓到吗?”姜沂问。

    杜容安下意识哼了一声,否认着:“屁嘞,本小姐是铁骨铮铮社会主义接班人。”

    “对啦,来——”

    “姜蒙蒙,听我给你作诗。”

    杜容安几步快走出去,转回身,就和姜沂相向对着。

    “我自己写的啊。”

    杜容安指着自己蹦了蹦。

    一边走,女孩就一边朗声道:“碎瓦照春秋,驱浊斥寒光。”

    “坐览旭日升,魑魅任嚣嚣。”

    杜容安拎着凉茶的手,背在身后一晃一晃。

    夜风微凉,这一片,在这个时间,就只余,在路上疾驰而过的零星车辆。

    和高耸路灯,照拢下来的那一方亮色。

    间隔落下。

    耳畔风声微起,女孩的声音越发清晰,也越发掷地有声。

    “青山重重——去,酸儒非我辈。”

    杜容安步调轻巧地走走蹦蹦,活像是念着“爸爸妈妈去上班”儿歌的模样。

    最后,杜容安总算是抬起了点诵读诗歌的起范。

    才轻声落下:“垂云爻万里,踏世必可知。”

    念完,杜容安就噌噌跑到姜沂身旁,一脸求表扬的样子。

    显然是酒还没醒。

    明明姜沂要小她几岁,但姜沂总觉得,自己操着姐姐的心。

    姜沂颔首夸了句好,才把自己手里的凉茶拆封递了过去。

    又拿过了杜容安手里的凉茶,兀自打开喝了起来。

    清甜入口。

    姜沂才偏了偏头,弯眸对着杜容安道:“记得咱家里客厅那副字吗?”

    杜容安圆眼一扬,唇角翘了翘:“当然记得——”

    于是,女孩便有模有样地背了起来:“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似是没听见姜沂的声音,女孩一副抽背的模样,侧转过头:“姜蒙蒙,你怎么不背?”

    姜沂恣肆着眉眼,笑得利落,应声道:“行姐姐,我背。”

    “不过你怎么又起错了头。”姜沂轻笑出声。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两个女孩的声音伴着夜色远去消减。

    只频率相同地,一阵一阵间隔地,落下两道变长变短的影子。

    繁星渐稀,夜色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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