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修改完了,不嫌麻烦的小……
入夏之后没多久,裕王妃忽然病了,病得还不轻。几日卧床不起,只想见见儿子。
要换了前些年,裕王绝不敢跟他父皇提要求。但今时不同往日。
这一年多来,嘉靖对裕王虽然还是避而不见,但对他的态度却缓和了不少。
一开始只是将祭祀的事由交给他,后来重用他的几位侍讲老师:陈以勤、殷士儋、高拱等人都得到了高升。尤其是高拱,出任国子监祭酒,也就是张居正的顶头上司。
嘉靖重用裕王身边的人,目的不言而喻。在严氏父子逐渐式微之时,在亲爹的扶植下,属于裕王自己的势力悄然升起。
朝中这些大臣,一个个嗅觉灵敏,早就察觉到嘉靖对裕王态度的转变。此前无人问津的三皇子,现在也成了大家努力逢迎的对象,不管是同僚还是上级,都对他趋之若鹜。
裕王壮着担子给嘉靖上了一封奏疏,希望世子能回一趟王府,探望王妃。
递上这封奏疏之后,裕王心中又开始忐忑起来,生怕父皇不答应。不答应就算了,要是一怒之下,再也不让他见儿子,那可如何是好?
父子俩的关系才刚刚缓和,他可不想搞砸了。
这一年多来,外界盛传,嘉靖是因为宠爱小皇孙,他才父凭子贵,把他那个倒霉弟弟比下去一头,捞了个准太子的名声。
这可冤死裕王了,论资排辈,他现在就算是皇长子,东宫之位,本就是他的,是他爹攥在手里不肯给他而已。
裕王生性是个老实人,心里没底的时候,他就派人去向高师傅请教。
自从高拱离开之后,只要是王府的事情,无论大小,裕王都会派人去请教高老师。
高老师很快给了答复:“殿下不必太过忧虑,人伦之常、舐犊之情,陛下必不会阻拦。”
果然如高拱所料,嘉靖很快就准了裕王的请求,让朱翊钧第二天回去探望王妃,还特意恩准他在王府多住两日。
朱翊钧等了几天的桃子,没等到,反而等来了他要回王府去探望爹爹和娘亲的消息。
距离除夕夜的团聚已经过去了半年,平日里有那么多新鲜的、好玩的东西吸引朱翊钧的注意力,还不觉得,这一提起来,便勾起了他对母亲的思念。
头天晚上,小家伙就有些兴奋过了头:“我要给娘亲带好吃的桃子。”
冯保哄他睡觉,越哄越兴奋:“桃子还没成熟呢。”
朱翊钧躲在床幔后面,探出小脑袋:“成熟了。”
冯保给他算时间:“之前说要一个月,现在才过去七天。”
朱翊钧跺跺脚:“就是成熟了。”
冯保去拉他的小手:“夜深了,睡觉好不好?”
“好。”
朱翊钧嘴上说着好,也乖乖地走过去躺下。可刚闭上眼没有片刻,又睁开来:“大伴,娘亲还认识我吗?”
“当然。”
“爹爹呢?”
“认识的。”
“那……”
冯保轻抚他的额头:“睡吧。”
朱翊钧闭上眼,冯保以为他要睡着了,小家伙忽的又睁开眼:“我还是想带桃子给娘亲尝尝。”
“……”
冯保说:“我给小主子讲个睡前故事吧。”
“这一年,小兔子种了许多玉米。每天浇水、除草。玉米刚长出幼苗……”
“不要玉米,要桃子。”
“……”
在冯保语气平缓的故事下,小家伙终于抵挡不住倦意,很快入睡。
第二日清晨,因为要回王府去探望娘亲和爹爹,朱翊钧早早的醒了,翻身起来,站在床沿:“大伴~”
昨晚比平时睡得晚一些,冯保以为他会多睡一会儿。听到他的呼喊才走进寝殿:“殿下这就醒了?”
“醒了醒了,”朱翊钧举起手臂,原地踩着小碎步。
看他这架势,冯保真怕他又猝不及防来个飞扑,赶紧迈出一大步,来到床前,先摆好姿势护着他。
朱翊钧靠在他怀里:“换衣服~”
兴许是入夏之后气温越来越高,冯保替他脱下寝衣的时候,发现后背明显有汗水打湿的痕迹。
“殿下晚上很热吗?”
朱翊钧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很累。”
“很累?”
“嗯!”朱翊钧一边穿衣服一边嘿嘿的笑,“梦见爬树。”
冯保不解:“爬树做什么?”
“摘桃子。”
“……”
冯保替他换好衣服,用完早膳,朱翊钧擦擦嘴:“大伴,我们走吧。”
冯保笑道:“时辰还早,殿下别急。”
朱翊钧说:“我们去摘桃子吧。”
“……”
他还是对桃子念念不忘,冯保叹一口气:“等咱们从王府回宫,或许就离吃桃子的时候不远了。”
朱翊钧却说:“现在就能吃桃子。”
冯保只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咱们今日要去王府,摘桃子就来不及了。”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妥协了:“那好吧。”他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红的,娘亲吃一口,肯定喜欢。”
原来不是孩子自己想吃,他是想给娘亲带回去。
他每次见娘亲都要准备礼物,上次是一束红梅,这次是桃子。
可惜桃子还未成熟。
“小主子,小主子!”
朱翊钧正往外走,迎面却进来个人,着急忙慌的,是王安。
朱翊钧差点跟他撞上,背着手,蹙着眉,摆出陈炬的语气说道:“你,稳重一点。”
“哈?”冯保本是要过去拦着朱翊钧,却被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逗乐了,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
王安挠了挠头:“奴婢一时着急,还请殿下恕罪。”
殿下没打算恕他的罪,并且已经想好了惩罚的方式:“把《孟子-梁惠王章》抄写十遍。”
王安讪笑两声:“果园送了两篮子桃子过来。”
“啊?!”
这一声惊讶不是朱翊钧发出来的,是旁边的冯保:“怎么回事?”
难不成皇家果园搞出了催熟剂这种高科技?
王安又说道:“听送果篮过来的太监说,有一株桃树,长在阳光最好的地方,果实比别的桃树成熟得都要快些。又大又红,饱满多汁,再过些时日就熟透了,现在是口感最好的时候。”
“他们知道小主子这几日念着这一口,一大早采摘了最新鲜的送到玉熙宫。”
“只有这两篮子,陛下吩咐都给小主子。”
朱翊钧挑了一个,正要动手去拿,看到毛茸茸又把手缩了回来:“我昨晚梦见了。”
王安由衷的赞叹:“小主子可真厉害,梦见什么就能有什么。”
这哪里是莲花化作仙童,这是锦鲤成了精。
有了桃子,就能带回王府送给娘亲。朱翊钧只会“嘿嘿”傻笑,才不会思考这是怎么回事。
况且,他每天都在做梦,成真的也就两三次而已。
王安问他:“小主子,两篮桃子咱们都带上吗?”
“不!”朱翊钧摆了摆手,拿起其中一篮,“这个留给皇爷爷。”
所以,在出宫之前,他还专程去了趟正殿。
送出去的桃子,又送了一篮子回来,嘉靖抱着小孙儿,有些舍不得。
“要不,在王府少住两日,明儿就回来罢。”
“嗯~”朱翊钧扭着身子表达拒绝,“多住两日。”
嘉靖捏捏他的小脸:“多住两日,你住得惯吗?”
“住得惯!”
“那就多住两日。”嘉靖搂着他,“早些回来。”
后面还有半句话,老皇帝一把岁数了,说不出口。
朱翊钧却问道:“皇爷爷,你会想我吗?”
想,当然想,他还没出宫,就开始想了。
但嘉靖就是不承认:“你不在,朕还清静些。”
“嘻嘻~”小家伙靠在他怀里笑,“早些回来,我记住啦!”
嘉靖在他屁股上拍两巴掌:“去吧去吧,多陪陪你的母亲。”
“好~”
嘉靖看了看,朱翊钧身边只跟着几个太监,他又觉得不放心,于是加派了两名锦衣卫跟着,贴身保护世子的安全。
裕王府距离紫禁城并不远,也算在皇城的辐射范围之内,刚出皇宫的时候,周围都是给皇家办事的衙门。再往外走出去好长一段,才来到热闹的大街上。
朱翊钧趴在窗户上往外张望,从流淌的金水河,到沿途的建筑,再到后来的街道,路过的行人,街边的小摊,越看越是新奇。
“大伴,这是什么呀?”
冯保顺着他的手望出去,那是一栋二层小楼,门口迎来送往,牌匾上写着“及萃楼”三个字:“这是酒楼。”
朱翊钧问:“酒楼是什么?”
“就是吃饭的地方。”
“好吃吗?”
“不知道……”
朱翊钧又指向另一处:“那又是什么?”
“药铺。”
朱翊钧抽了抽鼻子,深吸口气:“什么味道。”
“包子铺。”
“还有那个和那个……”
“……”
小家伙问题太多了,冯保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也回答不上来。好在很快马车就驶入了一条安静的巷子,停在裕王府的大门口。
裕王早已亲自等候在那里,马车刚停下来,他就迫不及待的上前:“钧儿。”
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掀开帘子,随即脑袋就弹了出来,仰起头,一双大眼睛眨了眨,好像又有些陌生。
裕王本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看到儿子迷茫的神情,一瞬僵住。
也怪不得朱翊钧,一年半载见一面,这么大的孩子,想记住也难。
裕王又唤了一声:“钧儿,我是……”
他话音未落,朱翊钧已经站在了他的跟前:“你是我爹爹。”
“……”
裕王愣了愣,原来他记得,孩子当然认识自己的父亲。
因为没有生活在一起,裕王对这个亲儿子的聪明程度并没有一个准确的认识。
但这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儿子回来了,还能在他身边住上几日。
他一把抱起朱翊钧,紧紧地搂在怀里。
几天来的等待和期盼,终于在这一刻得到满足。但在满足之余,又有些酸楚,想起上次金丹事件,儿子大病一场,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连见一面也不能。
思及此,裕王又差点又要落下泪来。
朱翊钧抬起小手,抹了抹他的眼角:“爹爹,你怎么又哭啦?”
这个“又”字让裕王有些惭愧,虽说父子俩半年未见,可朱翊钧这个两岁多的孩童尚且平静,他这个二十多岁的爹反而哭哭啼啼。
裕王搂着儿子笑笑:“爹爹这是高兴。”
朱翊钧说:“我也高兴。”
“走吧,去见见你娘亲。”
裕王一抬头,看到马车周围还站着不少人。朱翊钧回一趟裕王府,身边不仅跟着好几名太监,竟然还有锦衣卫。
裕王的目光落到冯保身上,同上次在山前殿外一样,冯保者站在那里,微微颔首,并不与他对视。
在朱翊钧生病那些时日,裕王曾经想尽办法,托人给冯保送过银子,想要打听儿子的情况。
但神奇的是,他送去的银子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传话的人只捎来四个字——世子无恙。
这看起来很不给裕王面子,但裕王已经习惯了,这么多年,无论外臣、内臣真没几个人给他面子。
支撑他一路走过来,给予他宽慰的,不过高师傅一人而已。
朱翊钧被他爹抱着,左右看了看,问道:“娘亲呢?”
“娘亲在房里。”
“她为什么不来接我?”
“她……身体不大好。”
朱翊钧皱起眉头,露出担忧的神色:“娘亲生病了吗?”
裕王点了点头。
小家伙急了:“我要见娘亲~”
裕王赶紧抱着他进了王府,一路往里走,穿过花园,来到王妃居住的院子。
刚进屋,朱翊钧就挣扎着从裕王怀里下来,自己一路往屋子里跑,边跑边喊:“娘亲,娘亲~”
王妃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听到儿子的声音,恍惚还有些不真实,问身边的宫女:“我听到了钧儿的声音。”
这时候朱翊钧已经跑进屋来,宫女赶紧扶她起身:“是世子殿下来了。”
王妃这几日一直昏沉着,清醒的时候少。裕王不敢肯定嘉靖一定肯让朱翊钧回来,怕让她空欢喜一场,也没告诉她。
现在看到儿子朝她奔来,王妃感觉就跟做梦一样。
母子俩每次见面都这么催人泪下,裕王立在一旁,又开始偷偷抹眼泪。
王妃捧着儿子的脸,看了又看。半年不见,似乎高了不少。
朱翊钧问:“娘亲,你怎么了呀?”
事情还要从朱翊钧扔了嘉靖的金丹说起,他大病一场。他的娘亲听到这个消息又惊又惧又担心,突然就病倒了。
王妃心里记挂着儿子,每日思虑过度,病势缠绵难遇,请了几位太医来看过,药也服了不少,却一直没有起色。
前些日子天气反复,吹了风受凉了,夜里高热不退,清晨起来又大汗淋漓,反复几次,身子愈发虚弱。看起来面唇苍白,形容憔悴,老了好几岁。
在孩子面前,王妃不想提这些。她只是捧着儿子的脸,说道:“娘亲太想你了。”
朱翊钧双手捧着脸,十分乖巧:“那娘亲多看看我,病就会好了吗?”
王妃点头:“会的。”
朱翊钧说:“我就在这里陪着娘亲,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这番话说得王妃心里暖融融的,母子连心,就算他们不能生活在一起,但心中总是记挂着彼此,也能感受到那份独特的思念。
“噢!”朱翊钧像是想起什么,“我有礼物要送给娘亲。”
王妃摸摸他的小脸:“这次又是什么花儿?”
“不是花儿,是好吃的。”
朱翊钧往旁边看了一眼,冯保赶紧递上那一篮桃子:“这是万岁山果园的桃子。”
“本来要等到一个月后才会成熟。”
“可是桃子知道我要来看望娘亲,它自己就熟啦~”
“真是一棵聪明又懂事的桃树。”
他一个人绘声绘色的把那棵素未谋面的桃树夸了一遍,那神态和语气,生动又可爱。旁边的宫女都没忍住,低头笑了笑。
小皇孙离开王府的时候,才刚满一岁。说话都只会简单的字词。没想到一年半不见,已经能说这么多话了。
这番话暖心又可爱,王妃本来眼含热泪,听他生动的描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更聪明懂事。”
听到娘亲的夸奖,小家伙扬了扬下巴,骄傲地说:“那当然。”
裕王走过来,坐在床边,摸摸儿子的脑袋:“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王妃陪着儿子玩了一会儿,终是有些体力不支,昏昏沉沉的闭上眼。
裕王赶紧牵起儿子的手站起来:“让你娘亲休息一会儿,跟爹爹出去罢。”
裕王府就那么大个地方,不管是房屋还是装饰都很朴素,和奢华一点不沾边。
桃子又大又新鲜,可惜王妃现在身子虚弱,连饭食都难以下咽,更别提吃别的。
朱翊钧带来的桃子,最终还是他第一个品尝。早上才新鲜采摘下来,汁水丰沛,口感极佳。
切好的桃子盛在白瓷盘中。朱翊钧坐在桌旁,自己拿着银签子,一口一块,吃得无比满足。
裕王的视线没有一刻离开过他,无论他做什么,哪怕是伸出手头舔一舔嘴唇都那么可爱。
朱翊钧抬起头,迎上他爹痴迷的目光。手里的动作一顿,本来要送进自己嘴里的一块桃肉,转了个方向,小手举高,递到了他爹嘴边。
“爹爹,你吃。”
裕王犹豫片刻,受不了儿子那真挚又纯真的目光,张嘴吃了。
不难看出来,能吃上一口儿子亲手喂的桃子,老父亲感动坏了。
朱翊钧没想到,一块桃子就把他爹激动成这样,有些心疼,伸手摸摸他的脸:“来,张嘴,再吃一块。”
裕王:“……”
朱翊钧催促道:“吃吧,还有好多。”
“下次我给爹爹带别的。”
“……”
裕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家伙误会他是馋那口桃子了。
没想到第二日,宫里就来了赏赐——两广进贡的新鲜荔枝。皇上知道小皇孙喜欢,立刻命人送来了裕王府。
裕王出宫建府十年,这可是头一遭,还是沾了儿子的光。
有了儿子的陪伴,王妃心情好了,病情也得到了缓解。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尽管有所好转,想要痊愈还须得一些时日。
每日上午王妃的精神最好,能陪着儿子玩一会儿,下午便有些昏沉,需要静养。
于是,朱翊钧便跟在裕王左右,同父亲一起玩耍。
裕王非常珍惜和儿子相处的时间,小家伙乖巧、可爱又懂事,他也没什么脾气,几乎对儿子有求必应。
这日下午,高拱要过来给裕王讲经。
裕王现在已经不需要每日上课,几位讲官也已经高升,只是在固定时间,过来讲述经典。
儿子在身边,裕王哪还有心思上课。若是陈以勤或者殷士詹,或许还能请二位师傅通融一下,今日就免了,换一日补上即可。
但今天来的是高拱,高师傅一向教学严谨,容不得丝毫懈怠,裕王对他更是尊敬有加。
高拱对于裕王而言,绝不仅仅只是讲官那么简单。出宫这年来,因为不受嘉靖喜欢,严嵩父子没少欺负他,景王这个弟弟就更别提了,该就蕃不去,赖在京城,联合严嵩父子,恨不得整死他。
裕王就在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度日如年,直到高拱出现。
是这位高师傅守在他的身边,除了给他讲学,传授他四书五经,还十年如一日的保护他、宽慰他、支持他。
从某种程度上说,高拱弥补了裕王在成长过程中,“父亲”这一重要角色的缺失。
而这位高师傅也是个狠人,无论严嵩和徐阶如何斗得你死我活,他只专心呆在王府教书,耐心的等待着老板上位。
裕王将儿子留在花园玩耍,自己去书房,等着高师傅来给他讲经。
王府的花园这么小,朱翊钧早就玩腻了。裕王前脚离开,他后脚就跟了上去,也来到书房。
裕王坐在书案后面,小家伙跑进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转了一圈,没什么新奇的,便又回到裕王身边,趴在他的腿上。
裕王低头,摸摸儿子的小脸,怎么看也看不够。这么漂亮的小娃娃,竟然是他生的,真是叫人欢喜。
“钧儿,”裕王看着儿子,满眼柔情,虽然十分不舍,却还是说道,“出去玩罢。”
朱翊钧转身欲要往外跑,走廊却传来脚步声。窗户上映出一个昂首阔步的身影,眨眼间就走到了门口。
不知怎么的,朱翊钧没再往外跑,而是转过身来,一弯腰,钻进了书案下面。
“钧儿……”裕王正要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高拱走到门口那一刻,桌布放下,书房内风平浪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裕王尴尬的神色。
“!!!”
一向谨小慎微的裕王,活了这么大,从未干过如此出阁的事情。
此时,他知道应该把儿子叫出来,斥责他两句,让他到外面去玩。可高拱已经走进了进来,站在书房中央向自己行礼。
“殿下,殿下!”
“额……”裕王回过神来,赶紧站起来,也向高拱回了一礼,“高师傅,开始罢。”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修也,尊贤也,亲亲也,敬也,体群也,庶民也,来百也,柔远也,怀诸候也……”
书案下面只有方寸大的地方,四周被桌布罩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根本待不住。
裕王心中也是忐忑不安,心里记挂着孩子,对于高拱说的内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也听不进去。
不一会儿,朱翊钧就爬到了书案另一边,偷偷掀开桌布一角,往外张望。
高拱穿一身绯色常服,身姿笔挺,神情肃穆。就算是个孩子,看他一眼,也知道,这位老师不好惹。
高拱又往前迈了一步,视线从墙上的孔子画像往下移。桌下藏着的小家伙生怕被发现,赶紧放下桌布,缩了回去。
“修则道,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昆弟不怨,敬则不眩……”
朱翊钧趴在桌下,陪他爹上了一回儿课,很快又待不住了,偷偷掀开桌布一脚,看到他爹的靴子和衣摆,伸出小手,拽了一下。
裕王上半身坐得笔直,不动声色的冲着儿子摆了摆手,希望他能安静一点。
小家伙觉得好玩,又拽了一下。这个角度,高拱发现不了他,于是,他从桌子下面探出半个身子,吸了口气——里面太闷了。
裕王实在没忍住,趁着高拱转身的时候,低头看了儿子一眼。
父子俩一个低头,一个仰着头,从这个角度看,由于光线原因,朱翊钧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里面闪烁着细碎的光泽,仿佛漫天星子都落入了他的眸中。
裕王心里又开始骄傲——我儿子真可爱。
“体群则之报礼重,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则财,柔远则四归之,怀诸候则天下畏之。”
裕王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担心他蹲在那里太累,让他紧靠在自己腿上。
“裕王殿下!”
高拱的声音又低又沉,即便面对亲王,甚至是未来的帝王,仍是保持着老师的威严。
裕王暗自叹一口气,站起来:“高师傅。”
高拱此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出来,裕王并不专心,一直在走神。
“殿下似乎有心事。”
裕王说:“此前向高师傅提过,世子回了裕王府。”
高拱点了点头,正要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裕王却说道:“钧儿,你出来罢。”
于是,在高拱震惊的目光中,一个稚童从书案后站了起来。
“这……”高拱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很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讲经是一件认真而严肃的事情。在孔圣人的画像前,容不下半分儿戏。
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桌子下面藏着一个孩子。
看这孩子的容貌和衣着就不难猜到他的身份。年仅两岁半的裕王世子——朱翊钧。
朱翊钧站在父王身旁,也在认真的打量高拱。
高拱也看着他,尽管只是个不满三岁的孩子,站在那里却一点也不怯场。果然是在皇上跟前都敢发脾气,扔金丹,骂严嵩是坏人的主。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某些特质是与生俱来的。
高拱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在朝中不与任何人结交,既不偏向严嵩,也不偏向徐阶,甚至连同为裕王讲官的陈以勤和殷士詹都与他没有半分交情。
严嵩当上首辅,靠的是拍嘉靖马屁。徐阶想上位,一心一意要斗倒严嵩。
他的目标与他们一直,但手段不一样——他尽心尽力辅佐裕王,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裕王登上大统,自己位极人臣。
所以,裕王就是他政治生涯的唯一指望。
严世蕃曾经找到他,问:“我听说裕王对我的父亲有些不满,这也是为什么?”
他没问是不是,而是问为什么,显然就是给裕王和高拱挖了个坑,只等他往下跳,将他们置于死地。
此时正是严嵩得宠之时,如果高拱顺着严世蕃的话说裕王有什么不满,很快就会传到嘉靖耳朵了。
你爹信任的首辅,你凭什么不满?皇帝让你来当,首辅让你来选?
但高拱用自己的智慧保住了裕王,顾左右而言他:“国本久已决定了。裕王殿下的讳字,从后从土,是土地之主,这是皇上赐名的意思。亲王讲官,旧例只有检讨,但是裕王讲官,兼用编修。和其余诸府不同,这是首辅的意思。殿下常说唯有首辅才算社稷之臣,请问不满的话从何而来?”
裕王也不想让高师傅为难,更不愿师傅对他失望。他又暗自叹一口气:“钧儿年幼,他什么都不懂。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过溺爱,让高师傅见笑了。”
朱翊钧注意到高拱神色不好看,也感受到了他爹的羞愧和为难。于是,主动站出来说道:“因为你突然出现在门口,我害怕,所以躲进去了,不怪我爹爹。”
他嘴上说着害怕,其实表现得一点也不害怕。
他连嘉靖都不怕,何况高拱。
但裕王着实没想到,儿子竟然会主动站出来维护他。
“……”
书房忽然安静下来,高拱没说话。裕王也不知道他什么想法,也只好站在原地。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又说道:“你刚才讲的,我都记下了,我背给你听,你不要怪我爹爹。”
这话倒是让高拱有些意外:“殿下此话怎讲?”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修也,尊贤也,亲亲也,敬也,体群也,庶民也,来百也,柔远也,怀诸候也。
修则道,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昆弟不怨,敬则不眩,体群则之报礼重,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则财,柔远则四归之,怀诸候则天下畏之。”
“……”
这是高拱刚才给裕王讲的那一段《中庸》,但并不是一整段照着念诵,其中穿插着许多对文章的阐释和理解。
想不到,这躲在书案下的小世子,只听了一遍,竟然能完全背诵下来。
裕王更是惊讶,他不在宫中,所以从不知道他儿子竟然有这样的本领,不管什么,凡是听一遍,就能记住。
朱翊钧看他们都不说话,于是又问了一句:“我有没有背错?”
这时候,高拱才缓和了神情:“殿下所背一字不差。”
朱翊钧这就放心了,他点点头:“那我去别处玩,你不要再生我爹爹的气。”
“……”
听了他的话,高拱哪里还会生气。就冲这位小世子,他就敢下定论,自己当年孤注一掷的选择是正确的。
小家伙说完就出了书房,不再打扰他们。
王府呆着实在没意思,他在宫里关着,在裕王府也关着。再有两天,他又要回宫了,还得继续关着。
来的时候,马车经过熙攘的街道,他看到了一个皇宫以外的世界。
原来街上有那么多人,男女老幼,大家穿的衣服都不一样。街道两旁有那么多商铺,卖什么的都有。还有那个及萃楼,大伴说里面有好吃的,他也想去尝尝。
此时,裕王走了过来。看到他皱起眉头,若有所思:“钧儿,在想什么?”
“爹爹,”朱翊钧拉着裕王的手,“我想出去玩。”
“出去玩?”裕王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要去前厅?”
朱翊钧摇头:“去街上。”
“街上……”
这听起来并不是个过分的要求,如果朱翊钧只是个长在王府的世子,他带着儿子上街,岂不是说走就走。
可朱翊钧不是,他养在内廷,从小由嘉靖抚养。关于儿子的一切,他这个父亲没有决定权。
裕王低下头,对上儿子渴求的目光。小家伙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可以吗?”
“不可以”这三个字,裕王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他犹豫片刻,就在近处走走,也不要紧吧。
于是,捏了捏儿子的脸蛋儿:“去换身衣服罢,爹爹带你去买果饼。”
朱翊钧问:“果饼是什么?我没听过。”
裕王说:“一种宫里没有的点心,爹爹带你去买。”
点心是朱翊钧喜欢的,父子俩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可还没走到太大门口,太监和锦衣卫全都跟了上来。
父子带着儿子上街一趟,何至于这么多人跟着。走出去目标更明显,裕王更不自在。
裕王说道:“果饼铺此去不远,你们不必跟着了。”
他说不必跟着,冯保却放心不下。虽然人家是亲爹,带儿子逛街,很正常的事情。
关键他也不想和裕王对着干,人家可是未来的皇帝,跟皇帝作对,他又不是活腻了。
朱翊钧在旁边催促:“爹爹走吧,我都等不及了。”
于是,冯保提出个折中的办法:“裕王尽管带着世子出门,其他人远远跟着,绝不打扰。”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裕王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