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封信
从李逸洋的墓碑前离开后,李临溪多走几步,走到了另一个墓碑前。他把手中新鲜的栀子花放下,素雅的栀子花香里,他凝眸,摩挲了一下墓碑上周莺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五官稚嫩,脸上还带着少女特有的朝气与青涩,冲着镜头微笑,无忧无虑,没有阴翳,仿佛可预见的未来里一片光明。
李临溪记得,这张照片是有次周莺和周美怡出去玩的时候拍摄的,在她去世后,因为没有遗照,所以周美怡选用了这一张照片,寓意是希望周莺下辈子也能以这样美好的样子活着。
“好久不见。”李临溪的手指靠在墓碑上,缓慢地吐出那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名字,“……周莺。”
已经太久了,久到连他都开始觉得这个名字陌生。可是杀人凶手至今无影无踪,十四年来几乎没有任何进展,而他根本不知道他还有几个十四年。
他想起今早起床的时候从枕头上捡起的一根银色头发,自嘲地动了动嘴角,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周莺的墓碑前放了一支百合花。
百合花看上去有点蔫,从新鲜程度判断,多半是昨天放的。
除他以外,谁还会来看周莺?
李临溪唯一能想到的人是周美怡,他凝眉思忖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不那么确定地叫他的名字:“……李临溪?”
他转过身去,便看见一个衣着优雅的中年妇人,捧着一束白色鲜花朝他走来。
纵使多年未见,他仍旧凭借年少时的记忆,一眼认出了她:“周阿姨,好久不见。”
周美怡盘着头发,气色很好,她把散落的碎发撂到耳后,朝他微笑:“好久不见。”她低头,看着周莺的墓碑,表情有些伤感:“你也是来看莺莺吗?”
李临溪看见她无名指上的金色戒指,移开目光后“嗯”了一声:“今天是我哥十周年忌日,我来看他,顺便也看看周莺。”
周美怡明显愣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感慨:“对哦……逸洋那孩子也走了很久了,真是世事难料啊。”
当年李家四口人其乐融融地搬到对门的时候,周美怡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会先后以非正常死亡的方式撒手离开人间,最后只留下小儿子独自一人。
周美怡的心情愈发凝重,看向李临溪的目光里多出一丝悲悯,不动声色地绕开了话题:“……你还记得莺莺,真好,她在九泉之下知道你来看她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
“或许吧。”李临溪微笑着,神情没太多的波动,“我经常来看她,说不定她已经看腻了。您来,她可能更惊喜。”
周美怡的表情有些尴尬,用撩头发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你说得是,我是应该经常来的。”
她绕过他,把手中的鲜花摆放在周莺的墓碑前,轻声絮语:“莺莺,原谅妈妈不能时常来看你,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你走以后,我一直很想你……”
她的语气很温柔,即使是李临溪,也挑不出来任何毛病。
他觉得有些讽刺,刻薄如他,也无法否定周美怡对周莺的爱,可是,她终究没有如周莺所愿那样和杜老板分手,反而在周莺死后半年,就彻彻底底地和杜老板走到了一起。
杜老板离婚,抛弃了发妻和女儿,周美怡成功上位,和他结婚后从千峰县搬到了安州市里。就是在她整理房子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找到了周莺准备送给李临溪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收到迟来半年的生日礼物那天,李临溪抱着墨绿色的铁质信箱,不太确信地问:“周阿姨,你要搬家了?”
“对。”周美怡勾起嘴角,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住在这里,容易想起伤心事。”
后来,李临溪一直在想她这句话到底有几分真实性。
她到底是因为害怕想起周莺才搬家,还是因为和杜老板结了婚才搬家,又或者两皆有之,并不冲突。
周美怡搬走后,他就没怎么见过她了,后来听说杜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好,周美怡跟着搬去了省会城市,他们就差不多断了联系。
李临溪并不觉得遗憾,只是有点难过,为周莺感到难过。
如果他不努力记住周莺的话,早晚有一天,她会被这个世界遗忘。他没办法让她活在这个世界上,那就只好让她在他的心里活得长一点,久一点。
“李临溪。”不知何时,周美怡停止了絮语,叫了他一声。李临溪低头看她,只看见她微笑着,道:“这么久没见,一起吃个饭吧。”
李临溪点了点头:“好。”
……
“就我们两个人吗?”在饭店入座后,李临溪随口问道。
“嗯。”周美怡把手边的菜单递给他,“想吃什么就自己点。”
等上菜的时间里,周美怡自然而然地说起了闲话:“李临溪,我听说你现在在是刑警队的队长,工作是不是特别忙?”
“还好吧。”李临溪不置可否,“有案子的时候确实很忙。”
“这样啊。其实,以前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当警察。”
“我为什么会成为警察——周阿姨,这个问题,您应该比其他人更清楚。”
周美怡沉默一瞬。
年近半百,她看着快到而立之年的李临溪,仿佛他坚毅的脸庞和十四年前哭泣的少年重合了。她恍惚间仿若回到了那个午后,听闻周莺出事的消息,她从安州市里匆匆忙忙地赶车回家,一路跑到家门外时,就看见李临溪坐在楼梯上,双眼红肿,满脸都是泪痕。
如今十四年过去了,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
周美怡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说:“你是不是没有结婚,一直是单身?”
李临溪喝了口茶,眸光微沉:“嗯。”
“都是因为莺莺,是不是?”
这回李临溪没再模棱两可,没再含糊其辞,他看着周美怡的眼睛,一字一句:“是。”
周美怡神情复杂:“十四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吗?”
“周阿姨,”李临溪神色难辨,语气里分辨不出任何情绪,“杀害周莺的凶手到现在都没有被抓到,难道在您看来,我应该放下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活着的人总不能一直把自己困在过去吧……”在李临溪锐利如刀刃的目光里,周美怡越说越没有底气,却依旧坚持着把想说的话说出口,“再怎么说,你也应当拥有自己的生活,没必要把自己耽误了。”
李临溪笑了一声:“原来您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在周莺去世半年后就迫不及待地和杜老板结了婚?”
听他提起这件事,周美怡的表情变得不安。李临溪从她眉眼间看到了很明显的愧色,于是收敛了语气,平静道:“抱歉,我不是想指责您,我尊重您的选择。您说得对,活着的人要向前看,要开始新生活,但抱歉啊,我做不到。”
“从周莺死的那天开始,我总觉得我有一半的灵魂跟着她一起去了,我好像没有办法向前看了,也没有办法像您一样心安理得地开始新生活,我害怕到最后这个世界上没有记得她,所以我不能忘了她,也请您也不要劝我忘了她。”
周美怡缄默片刻,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李临溪,你越是这样,我越会觉得愧疚。”
“愧疚什么?”
“周莺是我的女儿,你现在这样,都是为了她。”
“您说错了。”李临溪看着周美怡,道,“我不只是为了她,更是为了我自己,是我的执念在推动着我。”
周美怡对上他的视线,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直到眼下她才发现,李临溪和周莺之间的羁绊比她想象中深得多,而她根本不知道这两个晚辈之间坚不可摧的牢固关系从何而来。在周莺死后第十四年,她终于得以发觉,身为母亲,她对女儿其实并没有多少了解,而眼前这个正值壮年的晚辈,才是最了解也是最爱她女儿的人。
她再也无话可说,干笑一声:“我知道了。吃饭吧。”
此后她没再提起周莺,转而聊了聊生活琐事。她这次从省会回千峰县,是为了户籍迁移的事,她要把户籍迁到省会去了,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回千峰县了。
吃完了饭,周美怡想买单,被李临溪拦住。
他拿出手机,眼疾手快地扫了码,支付完成后淡淡道:“这顿饭就当是我替周莺请您的。周阿姨,祝您一路顺风,来日再会。”
“……”周美怡别开脸,看着落满炽热阳光的街道,声音宛如叹息,“来日再会。”
谁都明白,此次一别,很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离开的时候,李临溪看见周美怡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汽车,驾驶位的车窗半开,露出了司机的半张脸庞。
他认得这个人,是杜老板。
他想笑,又觉得有些冷,于是把手插进了裤袋里,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
回到家,他检查了一下信箱,看到舟舟的来信后,他扬了扬嘴角,勾起了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我相信,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久远的记忆中,周莺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可是生活并没有越来越好,反而像傍晚的太阳,漂亮,华丽,可很快就会消失在地平线上。
长夜难明,他不知道这天什么时候才能亮起来。[]
但李临溪不打算把这些负面的情绪和现实的残忍传递给舟舟,他并不想破坏少年人对未来清丽明快的想象。
他尽量用平和的口吻给舟舟写回信:
【你在信里很维护你的好友,看来你们关系很好,请原谅我之前的无礼发言。
我想给你泼一盆冷水,世界可能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糟心事很多。也许有一天,你会遇见比发现亲人表里不一糟糕一万倍的事。当然,希望你不会遇见,能快快乐乐地过一生。】